圆月东出，银光溅撒，倾泻在青山城中，显出几分肃静萧索。
但看城中，却是别样风景。
马蹄声、通传声、脚步声不绝于耳，扰得郡府附近的富贵人家们难以入睡。
郡守府中，虽然这里的主人不在，但因为有比主人更尊贵的客人在，张灯结彩，侍从盈门是常态。
易攸之回到府内，便直接去了演武场。
在这片遍是青砖的空地之中，一艘木质小舟停放于此，舟长三丈有余，全身封闭，形如纺锥，名为小舟，无帆无桨，却是靠工家力量自由飞天，正是此地唯一一艘通陆舟。
伴在易攸之身边的郡丞还在前倨后恭：“郎中大人，你这便是要回巡天宫了？身体无碍否？”
易攸之闻言轻皱眉头，右手轻捂伤处：“暂时无碍，待我回宫中，寻几位帮手再下来。”
“只不过，”郡丞顿了一顿：“我记得您说过，那个核心似乎没有机械之力了？您现在还能回去吗？”
易攸之面露不悦：“我说你啊，实在是分不清轻重缓急，不去操心郡城政务，不去抓紧寻找迩教痕迹，不去安抚民众情绪，总爱跟着我这里溜须拍马，关心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自有手段，你退下吧。”
郡丞却没有退后的意思，他站在原地，身后的衙役们也不知道是动还是不动，面面相觑，不敢言语，整个演武场中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怎么，你要跟我上舟吗？”易攸之拉开舱门，正要登舟。
“小人登不登舟都无所谓。”郡丞声音一转，那股恭维和讨好的语气渐渐散去，手势一动，手下将易攸之围住，“但您怎么证明，您是郎中大人呢？”
易攸之身形一顿，手上的动作也停了，看着围绕着他的人群，叹了口气：“唉。”
随着微末藏天和自在变化之法的出现，还有吴常的意外变故，郡守府中众人的警惕之心也渐渐提升，至少能意识到，这次的事情好像不再简单，从一个普通的迩教先知，演变成了多方势力参与的大事件。
郡丞自然是不敢直接对易攸之动手，但经受重伤，又突然好转，还想飞出郡城，这不得不让人怀疑。
易攸之忽然笑了笑：“你们啊，还是有点长进。”
一股强大的气息从易攸之身上爆发开来，连空气仿佛也变得沉重，一道道无形的重负压在众人肩上，让所有人的动作都变慢了一丝。
郡丞扑通一下伏倒在地，周围衙役也低头散开：“哎呀，误会呀，这么强的归一气当然是郎中大人您才能控制的，您抓紧回巡天宫，小人等大人您回来。”
易攸之收回归一气，冷冷看了众人一眼，转身走进飞舟，留下一句：“小心监察，莫让其他人跑出去。”
通陆舟内，只有一个客舱，空间拥挤，一下子上来五个人，就更显得局促了。
无莒君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手腕：“这就是通陆舟啊，我还是第一次坐。”
易攸之选了个蒲团跪坐下来，看向吴常：“哼，算你们赌对了。”
吴常和迩教三人，本来的打算是从易攸之身上拿到核心之后，就由无莒君假扮易攸之来将众人带上飞舟，但是有两个隐患，第一是四人都不会开飞舟，吴常虽然坐过两次，也都是在客舱，只能随机应变。第二是无莒君可没有归一气，如果刚才面临郡丞的怀疑，定将直接暴露。
但易攸之意外醒来，吴常决定将计就计，虽然易攸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但是也成为了一个最合适利用的棋子。
至少吴常可以感觉得到，易攸之平日里处事平淡和运筹帷幄的模样，在生死之间就露了怯。
于是他和易攸之达成协议，易攸之带众人上舟，然后驱动通陆舟，先逃出青山郡城再说。
“你先把机械之力送还核心里面吧。”易攸之掏出那个木头小圆柱，看似平平无奇，却寄托着在场所有人生的希望。
吴常神色不变，信手接过，开始提起罡气。
这时候，吴常沉下心，才细细感受出罡气在自身体内的状态。
每种气力，会存在于人体内不同位置，陌邪跟他提了一下，迩教的神力存在于眉心，也就是印堂的位置，要促发神力，就必须感受眉间力量集结之处。
而五家五气，也是如此，仙家太乙气囤聚于心，皇家归一气汇集于肝，兵家胜势气会合于肺，礼家行知气簇集于脾，清教执妄气融汇于肾。这便是各家最要紧的要害之处，万万不可受损伤。
而吴常早前和易攸之对峙之时，正巧一拳打向易攸之肝胆之处，易攸之太过自信归一气的防御，却没曾想被正中要害。
吴常继续发力，他却发现似乎找不到罡气的源头。
罡气并非是从一点出发，而是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中，都有罡气充盈其间，但吴常感受最深的却是从骨髓里，一股股微微温热的气力析出，沿着血管流动，顺便带着身体其他各处的罡气，随着吴常的心意奔向所需之处。
随着罡气流转，吴常只感觉如同内视一般，将体内各处看了个通透，他知道自己弯弯绕绕的各处血管位置，知道自己的骨骼状态，甚至还有四颗智齿没有萌出，知道自己的器官运动，心跳、肠道、肺腔，他甚至可以控制住这些人类天然不可抑制的生理活动，当然这个代价可能非常严重。
罡气随着吴常的指使，汇聚在指尖，转换成另一种比较陌生的气力感觉，此气中正淳朴，略显温和，正是机械之力。吴常吸收过机械之力，又用罡气还原了出来，灌入核心之中。
“充满了吗？”易攸之看着吴常，他有些急促，脑海中也在不断计算时间。
“我没有。”吴常淡淡道，“我先往里面充入了一小部分能量，你先启动，我跟你一起进入驾驶舱，随时补充。”
吴常当然不可能暴露罡气和机械之力的转换奥秘，他只转换了体内罡气的三分之一，加上那可怜的转化率，核心中可用的机械之力着实少得可怜。
但吴常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不可能将所有罡气直接用尽，因为易攸之始终在慢慢恢复，迩教三人又没有战斗之能，如果吴常将所有罡气用于通陆舟，易攸之想控制他们易如反掌。
故作神秘，是吴常唯一能保存实力的态度。
易攸之不着神色地接过核心，带着吴常向船头走去。
推开木门，便是通陆舟的驾驶舱。它的位置应该算是通陆舟的尾部，中间是一个两尺大的圆形罗盘，被装在一个球形的笼子里。这个笼子构造非常简单，仅仅由两个金属环制成，有点像是吴常记忆中的地球仪，但只简化为仅有赤道和一条经线相交的模样。
除了这个罗盘装置，其他操控的设备看起来只有一个大腿粗的柱子，齐腰高，中间镶嵌有数个玉石圆环，看似可以转动。后面还有一个多面通透的水晶舷窗用于向外观察。
易攸之走向那个柱子，将核心插到柱子顶端的小凹槽内，正是严丝合缝。
忽然，那个罗盘在球笼中悬浮了起来，变为水平的状态，似乎是指示着舟身的姿态。
随后易攸之拨动了最上面的那个玉石圆环，吴常感觉到通陆舟正在垂直上升，扭头看向舷窗，演武场中的众人正在仰望，然后变得越来越小，直到被浓厚的夜色吞没。
上升到一定高度，易攸之恢复了最上面玉石圆环的位置，改为拨动下面一个，这个圆环应该是控制前进的，通陆舟瞬间变为水平运动，让吴常感受到了一点淡淡的加速度。
易攸之回到中央，双手盖在罗盘之上，不断用力，让罗盘的姿态有了起伏，而吴常也感受到舟身也随之更改行进方向。
第一次亲眼看到这种驾驶方式，跟以往的任何交通工具都不同，让吴常生出一丝兴趣来。
但易攸之没开多久就有些脸色不虞：“我们才飞出青山郡城，这里机械之力不足了，加速和转向都吃力很多。”
吴常也感觉到了，小舟的速度似乎略有下降：“我们还需要飞多远。”
易攸之估算了一下：“巡天宫上常备的灭绝令武器是撼天元雷，核心杀伤范围据说在六十里左右，波及周围上千里。”
这威力听得吴常心头一颤，核弹之威，也莫过于此了，怪不得能叫做灭绝令。
易攸之继续说：“至少还要方才五倍的机械之力，我们才能飞出百里，你多充一些。”
吴常听完神色不动，他知道体内所有的罡气抽出来都不够，此时他脑海飞转，左手先盖在操纵柱顶端，往核心里灌入一些转换后的机械之力。
“这个操控，让我来试试？”吴常看向罗盘。
易攸之松开手：“你放心，我没有绕圈子，毕竟我也不想死...”
“噗呲...”
易攸之看向自己的腹部，一阵剧痛袭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吴常，对方一脸冷漠，眼帘低垂，右手指尖如刀，狠厉地捅入易攸之的腹部，血如泉涌。
在急速上头的晕眩将易攸之击倒之前，他依然不甘地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反涌的大量出血逆流而上堵塞了他的咽喉，最后的话语也被淹没在呛入气管的咳嗽声中。
吴常左边连着操纵柱，右边连着昏死过去的易攸之的肝胆之处，连通其间的，便是归一气、罡气、机械之力的不断转换。
温热的力量在吴常体内流转，但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在渐渐发冷。
听到刚才动静的无莒君推开门，看到眼前这血腥残忍的一幕，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吴常，感觉眼前人非常的陌生。
吴常收回双手，也没有擦干净，直接摁上罗盘上，保持着平稳的方向。
通陆舟的速度恢复到了正常，无光的木梭正在划过夜空，城外是大片隶人种植的田地，此时均已收工歇息，没有一丝灯火，整片大地比夜空还要黑得深沉。
吴常也没有去看无莒君，让人难以从面部表情看出他此时的心中波澜。
“我们还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