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忘一傻眼了,但仍然坚持将笔墨纸砚摸出来才抬头看这少年:
“客官莫不是在开玩笑?”
他问得小心翼翼,满心希望少年能哈哈一笑,拍着手说一句“叨扰叨扰,最好的房来一间”。
可这少年看上去竟然无比认真,点着头强调:“我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要来当店小二。”
韩忘一半眯着眼,迅速再将少年打量了一遍。少年身上那一件藕色的剑袖,用的正是蜀锦的百色提花工艺——非但如此,少年束发的发带,甚至还动用了双色蜀绣。光彩夺目,却不是俗气的奢华。
蜀锦和蜀绣都是衣料中的上上品,而多色的锦绣工艺更是稀绝,可以说给皇帝穿都不为过。这少年,往少了说也是个四品贪官的儿子。
这少年身上少于五十两的物件儿,估计比韩忘一酒楼里多于十两的东西还少。而这样一个甩下条发带就够买下忘年酒居的人,居然说,要来酒居当店小二?!
韩忘一眼角眯出了皱纹。他不知道这少年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侮辱他。
“你叫什么?”韩忘一问。
“药哲礼。”
“京城人?”
“对……啊不,那个……潮汕人。”
韩忘一笑出了声:“潮汕人说话可不是这个口音。”
药哲礼搓了搓衣角,似乎有些惶恐不安。
看来应该不是个纨绔。
“你还是回去吧,”韩忘一收拾起笔墨纸砚往柜台里塞,力气太大把柜台推得有一点点晃,又连忙伸手扶着,“本店生意小,请不起店小二。”
“不是,老板,”药哲礼一脸惶急,“城里别的客栈酒楼都不开门,我实在没有地方……”
“跟我有什么关系。”韩忘一说着,已经拎起了装甘薯的小篮,向厨房走去。
“……我也可以不要工钱,管吃住就行!”药哲礼死皮赖脸跟上。
“药……呃,小药啊,”韩忘一实在是记不住名字,“店小二对我的酒楼实在没用,你哪来的回哪去吧啊。”
韩忘一将甘薯洗净了放到锅里,添上柴火开始煮,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末了一只托着碎银子的手伸到他眼前。
韩忘一看了一眼碎银,顺着药哲礼的胳膊看到他脸上:“什么意思?”
“这是,三两银子。”药哲礼一边说,一边眼睛垂下来四处乱瞟,一副有点心虚的样子,“我,那个,住一晚上——我只有这三两银子了。”
韩忘一在心里笑了,原来他心虚是怕三两银子不够住一晚上。
然而,按照凤鸣城的物价,这三两银子住五天都绰绰有余。
韩忘一停下添柴火的动作,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接过了药哲礼的三两银子:
“好啊,那客官就住着吧。”
顿了顿,又问:“你吃饭了吗?”
药哲礼摸摸肚子,很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没有。”
韩忘一点点头,但什么也不说。
药哲礼想离开厨房到酒居大厅去,可大厅的炭火给得不足,厨房要暖和很多,于是也就搬了个小凳坐下。百无聊赖之际,他打量起了韩忘一。
其实从他第一眼看到韩忘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人一定很穷。一身粗布棉袄,五颜六色歪歪扭扭的补丁都盖住了衣服原先布料的颜色;头发有些毛躁,但还是规规矩矩用布带束成了一个髻;手上全都是疤和冻疮,甚至有些冻疮还破皮了。长得倒是挺好看的,不过年纪有些大了,眼角有一些细纹,在灶台的火光映照下特别明显,不知道是不是他经常眯眼才长出来的。
药哲礼的目光从他脸上一点点向下移动,最后定格在韩忘一抓着柴火的手上。手腕处的袖子扎得紧紧的,因此可以看出,那袖子底下的手腕应该戴了什么东西,才能把袖子撑出一个环状凸起的形状。
看形状应该是个镯子,可是哪里有大男人戴镯子的?
药哲礼还在琢磨,韩忘一已经停下添柴火的动作了,锅里传来水烧开的咕嘟咕嘟声。他把两只手握在一起,眼睛盯住灶台里一点一点慢慢熄下去的火苗,似乎在想事情。
过了约两盏茶的时间,他转过身似乎是想取什么东西,却被药哲礼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啊,”药哲礼被问懵了,“我,我就没走啊。”
他看韩忘一仍然是一副似乎还惊魂未定的样子,又补上一句:“那个,大厅里,有点冷。”
韩忘一哦了一声,站起来拿了个簸箕,掀开锅,用一柄小铲子把甘薯盛进簸箕里。
药哲礼不可置信:“我们……今天晚上,吃这个?”
“是啊,”韩忘一一边盛饭一边说,“不好吃,但量管饱。”
韩忘一盛好饭,端着簸箕向大厅走去。药哲礼起身把凳子放回原处,也跟着他走到大厅。
韩忘一将簸箕放到一张桌子上,冲着二楼喊了一声:
“辞双,下来吃饭。”
药哲礼疑惑,难道酒楼里还有其他住客?
正疑惑间,之间从楼梯上袅袅婷婷走下一位姑娘。那姑娘一身月色袄裙,声量修长,头发似乎还泛着一丝水汽,未施粉黛却也清秀动人,真如仙子下凡一般。
药哲礼看得有些呆了。
那姑娘走到桌子前,瞟了一眼桌上的簸箕,从鼻子里呼出口气,叉腰指着韩忘一破口大骂:
“韩忘一,你就给老娘吃这个?菜呢?饭呢?你忘年酒居是酒楼不是养猪场,这做的什么猪食!”
药哲礼抿了抿嘴,感慨人不可貌相。
“谁说的,我忘年酒居大名明明叫忘年养猪场。”韩忘一波澜不惊地坐下,掰了一块甘薯。
殷洁气得失语,回头又看到了药哲礼,于是指着他问韩忘一:“这又是谁?”
“新招的住客。”
殷洁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笑脸,转过身对药哲礼说:
“小郎君,您可别想不开住他这酒楼,住一个死一个呢。”
今天发生的一应事情已经完完全全超出了药哲礼的接受能力,他只能懵懵懂懂地发出一个“啊”字,表示疑问和不解。
“真的,”殷洁的样子不似作假,“外面牌匾上‘谋财害命’四个字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我加的。”殷洁语气里全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