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中堂。
梨花雕纹宽椅中。
杨安望着仆人登高走低的将素缟从梁上撤下,心中思虑翻腾。
垂眸看向身侧,四方小桌上摆放着一本功法和一颗赤红药丸。
临别县衙时,知县差人送来的,说是封禁吕为的解药,嘱咐他可在送达京城时喂其服下。
盯着药丸,杨安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他始终觉得,自从穿越而来直到如今,似乎有一根无形绳索在索引着自己。
闭目垂首,手掌不停的扶动前额。
“到底哪里不对呢?”
眉峰纠结一处,杨安心乱如麻。
突然,灵光一闪,他好似从纠结的毛线团中拽出了一根极为关键的线头,顺着捋清思路,一切逐渐清晰。
从他被冤枉,到破局,只有一个问题。
那就是太顺利了。
一切仿佛都是有意为之。
莫名诬告。
三日埋尸。
黎常故作藏匿,反而引起注意。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极力的提醒杨安,其中有蹊跷。
试问姬二娘半年以来的筹划,难道就如此破绽百出?
痕迹,痕迹太重。
杨安陡然坐直身子,思虑逐渐清明。
从他被诬告到翻盘,姬二娘行事看似破绽百出,却一环套一环,前一个破绽的存在必然是后一个破绽的引出。
如此想来,杨安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猛跳。
呼吸一滞,他被自己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惊的脊背生寒。
如果这一切,都是被人安排好的呢。
如果自己,还在棋局之中呢?
念及此处,急忙起身,行至内堂,在里面翻腾了半天,端出了一个红木小盒。
轻轻掸去灰尘,缓缓掀开。
几张宣纸上压着一块白玉,宣纸上写着房契、地契的字样。
“来人!”
“少爷。”杨安话音一落,几个小厮急忙从门外跑进。
端坐椅中,杨安打量着几个人,最终挥了挥手将几人遣走。
思量一瞬,杨安放弃了让手下人去将房契、地契当掉的念头。
虽然这些人在杨家的年头不短,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连黎常都能被人收买,何况他人。
挥退小厮,杨安将盒中的地契、房契尽数收入怀中,换了一身常服,从后门离开了家中。
等他再回到住处时,天已擦黑。
鬼鬼祟祟的翻墙而进,绕过了洒扫的仆人,钻进房间之中。
伸手入怀,厚厚一沓银票显露而出。
杨安嗅着上面散发出的味道,嘴角微微上扬。
出去一趟,家中所属的地契房契已经尽数被他当掉,换成了现银。
至于县中的生意,一时间虽然处理不掉,但暂时还有专人管理,姬家想抢,只怕还是要费些手脚。
……
繁星缀空。
夜深人静时,杨家灯火通明。
将家中的仆人都聚到了一起,杨安给每个人发了些散碎银两。
他这一去,经年久远,不知几时能回。
房屋田产都换了银两,徒留一些家仆守在此地毫无意义,还给自己徒增烦恼,索性不如全部遣散,各谋生路。
他给每个人的银两都远远超出了月供,倒也足够他们生活一阵了。
除却几个平日与杨安亲近的有些舍不得,其他人没什么异议。
纷纷领了银子,收拾细软,趁着夜色离开了杨家。
人影离去,原本喧嚣的房间内只剩下杨安自己。
打量着熟悉的环境,心中不禁有些唏嘘。
良久,万千思绪化作一声轻叹,在房间内缓缓荡开。
...
大路之上,东方泛起鱼肚白。
晨风冷冽,钻进杨安的怀里,凉意渗透血肉。
杨家距离县衙不近,步行大概需要两刻钟。
中间会路过李衙役家,平日里,总是杨安先来,唤他同去上值。
可此时时辰尚早,虽有零星炊烟升腾,多数却还在熟睡。
杨安凝神望去,将亮的夜色下,李家门口处隐约站着一个身影,时不时跳一跳,似乎被晨风惊扰身寒。
行至近处,娇俏的少女也看到了来人,通红的小脸浮现喜意。
“杨大哥。”少女跑到面前站下,脆生生的叫了一声。
杨安露出微笑,宠溺的揉揉前者的小脑袋。
人影是李衙役的女儿,李盈盈,时逢豆蔻年华,一丝稚气还未从脸上彻底消退。
滴溜溜杏仁眼紧紧盯着杨安,隐隐间雾气腾腾。
“盈妹怎么今日起的如此早。”李衙役得女较晚,十分宠溺,平日无事也不会让她早起。
李盈盈脸色一红,扭捏一声,话语略带哭腔:
“昨日父亲下值,曾提起杨大哥要离开县城,我连夜做了一件长衫,时逢开春,早晚寒冷,杨大哥带上,盈儿也放心些。”
听得出来,面前少女对他实有几分不舍。
“谢谢盈妹了。”伸手接过,指尖抚过温柔的触感,杨安心头一暖。
两家多年相交,对于李盈盈他也很喜爱,在他看来,前者与自家妹妹并无不同。
李盈盈莞尔一笑:“父亲还有一句话托我转达,他说近日听闻北方闹水患,要你一路小心些。”
“好。”点点头,杨安道:“替我谢谢你父亲。”
“嗯...”呆呆的回应一声,两人四目相对,李盈盈俏脸微红,随即在前者诧异目光中扑进了怀中。
“杨大哥,一路小心…”轻声嘱咐,少女不等杨安反应,便头也不回的逃向内院。
只留他愣在原地,嘴角含笑:“小丫头...”
...
梨阳县衙,大牢。
阴冷、潮湿。
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杨仵作。”
狱卒看到来人,拱了拱手:“仵作可有提人令?”
昨日,知县大人已经通告,杨安今日会来提人,可按规矩,还是要出文书才可。
见令放人。
杨安回礼,从怀中掏出一道宣纸。
狱卒接过,瞄了两眼后塞进怀中。
“随我来。”侧开身子,狱卒说道。
不多时,两人一前一后行至牢营深处。
透过木栏缝隙,隐约能看见一个被数十条铁链捆绑的人影,此时正悬在半空,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狱卒从腰间取下圆盘钥匙,叮当作响。
“哗啦—”
随着一道铁链滑动的声音,木门应声而开。
吕为紧闭的双眼也随之睁大,上下看了一眼杨安,随即又闭上。
“吕为!有人来接你了!”狱卒掏出腰间的杀威棒,不由分说照着前者背部就是一棒,“醒醒!”
“噗!”
吕为一声闷哼,嗓间一甜,吐出一口血水。
布满红丝的双眼看向狱卒,眼中有些癫狂。
“你还敢看?”被那怨毒的眼睛看的心底一颤,狱卒戾气愈浓,抄起杀威棒又欲出手,却被杨安拦下。
“别打了,知县差我押送,你打伤他,我却麻烦。”
被阻拦而下,狱卒悻悻收手,看向吕为狠狠啐了一口道:
“算你小子命大,若不是大人有令,不许伤你性命,老子早就做了你!”
转动圆盘,狱卒将铁链尽头的禁锢一一打开。
悬在半空的吕为缓缓落地。
脚掌刚刚接触地面,一阵无力的感觉汹涌而出。
身形一晃,吕为险些栽倒在地。
杨安伸手抓住前者的胳膊,帮他稳住了身形。
“小子,就是你押我进京?”吕为嘴角一咧,漏出一口血腥红牙问道。
“狗东西!小子也是你叫的?”狱卒闻言,又欲出手。
杨安挥手拦下,向前一步,松开手道:“不错,正是在下,仵作杨安。”
“哈哈哈哈。”吕为放声大笑:“梨阳县没人了吗?派个仵作押送我?”
“没有五品四品高手,二品三品也没有吗?”
笑声一顿,吕为漏出狠厉神情:“你就不怕,我半路袭杀你?”
“不怕。”杨安没有丝毫犹豫。
“你现在并无修为在身,又久居牢狱伤及根骨,想杀我,只怕也难。”
黏连的发丝下,吕为瞳孔一缩,身子一抖调动内力,随即侧目歪头,神情怪异。
“好小子,怪不得有恃无恐,原来是这样。”吕为恍然大悟,随即呵呵一笑:
“无妨,此去路途长远,你我可以好好作伴了。”
看着前者的反应,杨安眉头一皱,他在此人身上感受到一丝危险。
按下躁动的思虑,杨安冲狱卒说道:
“既然如此,在下先行一步。”
狱卒拱手:“保重。”
点点头,杨安让过身形:
“吕兄,请吧。”
吕为也不扭捏,率先踏步向前,路过狱卒时,还不怀好意的看了看。
杨安随行身侧,两人并肩而出。
梨阳县衙外。
天光大亮,街角巷道已是人声鼎沸。
市井人群之中,杨安背着包裹信步前行。
身侧跟着一个梳洗打扮好了的男子,神色苍白,脸颊消瘦。
手挡刺眼天光。
极目远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