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越永平五年
夏
吴州
石牛村
石牛村村口道路正中卧一尊黛色石牛,整头牛雕得是惟妙惟肖,村名也由是而来。
村口不远有一座小院。
灰土墙,石黛瓦,二阶马头墙上的檐都缺了一角,小院不大,院门右侧挂一块竖匾,上书歪歪扭扭五字——石牛村客栈。
院内打眼望去只有四座青砖房,院门左手侧那座青石砖房的门梁都断了一半。
正对院门的朝南砖房,门廊处坐着一位身穿靛青色儒衫的老儒生,左手旁摆一座茶台,手中正捧着一本深灰色封皮书籍摇头晃脑。
靠近院门右手侧有一口六角石井,井台半人高,此时一双髻小童从井台后冒出头来。
“陆老头!——!——!陆老头!——!”
小童双手扶在那比他矮不了多少的井台上,提一口气,边跳边喊。
老儒生空出右手来掏掏耳朵,继续摇头晃脑,仿佛觉察到小童还要再喊,才慢悠悠道:“听见了听见了,老头我耳朵还没聋。”
“可做完了今日课业?”老儒生放下书籍,嘬了一口茶才继续慢悠悠问道。
来到此世已五年的陆珩此时哭丧着脸,抽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就把这个圈给我撤了吧,求你了陆老头。”
“嗯?”
老儒生斜瞥了一眼陆珩。
陆珩继续抽着鼻子:“求你了爷爷,以后再也不叫你陆老头了。”
“哼哼。”
老儒生右手一挥,以陆珩和井台为中心,亮起了一圈青光,闪了两下旋即消失不见。
陆珩眼见此景,脸上立马多云转晴,飞快跑到了院外,从院门处只探出个头来,咧嘴笑道:“谢谢陆老头。”马上头缩了回去,就要跑走向不远处的村口。
老儒生笑着摇了摇头,又一招手道:“珩儿,回来。”
便见陆珩还保持着飞奔向村口的动作,脚下却是一步一步的原路倒退回了院中,最终停到了老儒生面前,保持着笔挺的站立姿势。
“去把那石锁拿来我瞧瞧。”
陆老头右手捋了一下胡须。
“是。”
陆珩作了个揖,又哭丧着脸不情愿地走向了井台后面,不一会儿双手提着一把六寸见方,高约三寸的石锁慢吞吞走了过来。
石锁“咚”的一声砸在地上,土面都被砸进去了一个凹坑。
“不错不错。”陆老头看着这石锁,眉开眼笑,点了点头,又继续说道,“今日体修课业虽已完成,这文修可做完了?怎又想跑去玩耍?”
陆珩小脸一苦,梗着脖子道:“我这哪里是完成,我这是超额完成,所以给自己放个假。”
陆老头一本正经道:“岂不闻跬步千里?便如这八十斤石锁,不是爷爷每日督促着你,日复一日不停举练,你又岂能有今日之力?”
“爷爷,哪有你这样的,让我这么一个五岁小孩天天举这东西,要是说出去,哪个听了不是男默女泪?”
“何谓男默女泪?”
陆老头问完,皱眉一想似是理解了,不等回答继续道:“你一五岁稚童,未曾听闻之事多矣。而且,不是你天天哭着喊着要做什么仙人?这点苦都吃不了修得什么仙?”
陆珩小脸上眉头紧皱,咕哝道:“我想变成像爷爷你一样的仙人,抬手就是仙法,言出法随,又不是要做什么大力士。还天天读这什么经史子集,我又不想去做官做学究,又有什么用嘛。”
陆老头正色道:“这修体,爷爷是在给你打熬身体,所谓克己、慎独、守心、明性,你方得入门,我儒家修行之路,历来如此。”
陆老头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再说学文,世上多少人日夜不辍地研读经史子集,也不都是为了去参加什么科举,有许多便是为了通读经史,研往圣之慧遗,以求明心见性,又历世间游学,偶得修行中高人青眼点拨,终可‘开窍’,方能叩修行之门。”
“那我不是早已经‘开窍’了吗?”陆珩忿忿。
陆老头语重心长道:“你这‘开窍’属于先天之惠赠,也不可志得意满,就此止步,终要明白打好基础方可厚积而薄发,爷爷我当年也是这么走来的,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爷爷举的可是百斤石锁。”
陆老头面不红心不跳,心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在爬树偷邻居家种的桃儿,哪举过什么石锁。
念到这里,陆老头便有点出神,禁不住想起五年前,来到石牛村的第六个月,偶一日竟发现小陆珩已经能清楚地讲出人言,而且开口的第一句就是“你是谁啊”。
陆老头当时便是又惊又喜,哪见过如此小便开口说话,吐字清晰的幼儿,说完一句“我是你爷爷”就似想到了什么,连忙将手探在陆珩头上检查一番,可千万不要是被谁夺舍或是移魂。
发现确实没问题,陆老头才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心说这便应是世间难寻的先天之慧,儒家道家之人想要修行,便最讲求这慧根一说,我家孙儿这尚是婴童便已“开窍”。
老头正乐不可支呢,就听到了一句“我才是你爷爷。”
陆老头当时是吹胡子又瞪眼,一个方才六个月的小娃娃,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只好跟那个小混蛋慢条斯理地交流。
这一交流不打紧,半天过去,把修身养性有成的陆老头气得那是一个七窍生烟,还时不时从小混蛋口中听到一些乱七八糟的词汇,也不知该如何作解。
最后没辙,谁让是自家的孙儿,只能每日重复这种场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就下去,这一将就到现在已是五年了。
“爷爷,爷爷?”
陆珩拽了拽发呆的陆老头。
陆老头思绪回转了过来,看着眼前现在还算半步彬彬有礼的陆珩,就有点忍俊不禁,心想还是我老头子有远见,让这小子修文这一年,怎么也算是给老头子我续了几年阳寿。
“咳咳...”陆老头清了清嗓子,“珩儿,你可理解我刚才所讲了?”
“是,珩儿理解了。”
陆珩又作了个揖,看起来毕恭毕敬,心里想的却是赶快应付完今日的文修课业,就赶紧去鹭山山脚那个破庙里,看一看自己喂养的那两只小白鹿。
陆老头看着自己孙儿那眼里早已神思不属的样子,那里不晓得他心里想得什么,陆老头也知陆珩养在庙里的那两只白鹿,心思终是祥瑞不是什么凶物,也就由得他去。
陆珩便在之乎者也中遨游了一个时辰,又吃罢了午饭,再遨游一个时辰,时间一到立马撒欢跑路。
“记得早些回来晚间还要泡药浴。”
陆老头看陆珩跑路叮嘱一句,照常喝茶捧书,摇了摇头,胡须下嘴角微勾,口中念一句:“点字墨池前,化作两甲兵。”
便见陆老头手上书籍中飞出了两个“兵”字,慢慢变成了两个外似身着铠甲的墨人。
“汝等可日行三百里,亦可不见身形。前去保护珩儿。”
陆老头随手一挥,两道青光没入墨人身体,墨人便消失不见。
“……”
石牛村西南四里有山,名曰鹭山,山上遍布高大的杉木和桧木,鹭山低矮,最高峰处也不过三四百米,但是连同鹭山在内的整片山系却很绵长,一直像西南延伸看不到边际。
陆珩也没想探究整片山系到底有多大,打熬体魄一年的他面对这四里路早已是小菜一叠。
出了村口,在石牛身旁,陆珩尝试着嘀咕了一句:“吾可日行百里。”
没想到身上白光闪过,陆珩大喜过望,一瞬间只觉浑身暖洋洋的,清晰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心想到这要是放在五年前,分分钟就冲进洞里,谁都抢不过他。
一路如脱缰小马跑到了鹭山东北角下山神庙,还没进门,便听到了两声“咩”,像小羊羔般的叫声,陆珩知道那是两只小白鹿早已察觉到他来了。
石牛村不大,根本没有低于十岁的孩童,便是有,陆珩估计也玩不太到一起去。两只小白鹿就是他半年前出来撒欢感受这个新鲜世界时,在鹭山北侧脚下偶然遇到的,当时它们似是累坏了,都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陆珩见两只小鹿可爱,本着同情心寻水又寻食物,救活了它们,又引着它们到了这山神庙内安置,两只小鹿由此便成了陆珩的每日玩伴。
陆珩进了院门,两只还没有他高的小白鹿便都拱了上来,轻轻蹭着,八只小鹿蹄都在不停地点着地面,嘴里不停的“咩咩”。
开心地分别摸了摸两只小鹿的头,陆珩便坐在了门槛上,小手从怀里掏了掏,接连拿出了六只小苹果。
“这是上次我家陆老头变出来给我吃的,我留了几个,你们快尝尝。”
陆珩将四只苹果放在腿间,两手一手一个递给两只小白鹿。
小鹿们又“咩”了几下,才开始吃他手中的苹果。
待六只苹果吃完,陆珩拍拍手,又向怀中一掏,拿出了一本《论语》,笑嘻嘻道:“我继续教你们《论语》学而篇。”
两只小鹿:“......”
陆珩学着陆老头摇头晃脑,两只眼睛紧盯着书本读着:“子曰:父在观其志,父......这里的意思是:一个人的父亲还活着时,要考察他的志向......”
两只小鹿从刚才陆珩掏出《论语》时就不“咩”了,也不知是在无言以对还是真的想要听他讲学,看着他摇头晃脑的样子也跟着摇头晃脑。
陆珩摇头晃脑了一阵实在有点晕乎,心里腹诽,陆老头他们那一类老学究也不知是怎样读得下去,这给人晃得谁能好好看书,他们该不会是装模做样搁那里摸鱼吧。
讲了好一会,两只小鹿从人的视角看去都摇得有点打瞌睡了,陆珩才意犹未尽,收起了书本,心里认定这一定是它们已经受到了熏陶,已经思而有所得,绝不可能是摇晕了。
只因为一个月前他来这里鬼使神差带了一本《诗经》,掏东西的时候掉在了地上,两只小鹿都很好奇地自行翻开了书页,“读”了好一会儿,他认定这两只小鹿肯定也是有慧根的,那必然是孺子可教也。
于是一个月来,陆珩每天除了给两只小鹿带点食物,便开始了毁“人”不倦,哦,诲“人”不倦。
两只小白鹿看着他的动作立马不晃了,争先恐后地拱上来蹭蹭,又分别各咬着他的两只袖子,轻拽着,像是想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陆珩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任由它们拉着,绕到了庙后砖墙,看到整面后墙中间是坍塌了的,小鹿们继续拉着他从坍塌处走了出去,到了庙后。
这时两只小鹿其中一只走到了一棵矮树旁,矮树像灌木,枝桠上带着尖刺,陆珩没见过这种植物。
只见小鹿在树旁用左前蹄轻轻刨着地,陆珩这才注意到这只小白鹿的左前蹄里侧竟然有很小的一撮绒毛呈红色,在通体雪白的映衬下似是一朵雪里梅。
他连忙蹲下看向还在自己身边的小鹿,头探到小鹿腹底,发现这只小鹿的右前蹄里侧竟也有一朵红梅,跟另一只小鹿仿佛对称一般,陆珩心里暗叹造物之神奇。
这时刨地的小鹿回来咬着他的衣袖,扯了扯,示意快去看看。
陆珩好奇地跟过去,蹲下来看刨开的地面,发现竟是几撮绒毛,多数是青绿色的,还有一些是黑色,也不知在这里埋了多久了,仍都是毛色光亮,摸上去异常柔软,尤其是黑色的那几撮绒毛触手还给人一种温热感。
陆珩挠了挠头,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两只小白鹿。
两只小鹿上来拱了拱他的头,四只大眼睛亮亮柔柔地盯着他。
“这些毛摸起来手感跟你们的毛有些相似,你们是想告诉我什么吗?”陆珩想了想问道。
两只小鹿都似听懂一般,点了点头。
陆珩试探着问道:“这是你们朋友的毛?”
小鹿们摇头。
“这是你们兄弟姐妹的毛?”
小鹿们继续摇头。
“这是你们父母的毛?”
小鹿们还是摇头。
陆珩懂了,问道:“所以你们是不知道这是谁的毛,想问问我有没有想法对不对?”
两只小鹿神同步点点头。
陆珩挠了挠头。
小鹿们贴近来蹭了蹭他挠过的地方。
“等我回家问一问我家陆老头,他是老神仙,这么大岁数了肯定见多识广,应该能帮到你们。”陆珩又摸了摸两只小鹿的头,温声道,“我带几撮毛回去,实在不行明天我就带陆老头过来,你们说好不好。”
两只小鹿同时点点头。
陆珩见状很高兴,继而像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
“我给你们起个名字吧。”陆珩兴致勃勃。
两只小白鹿对视一眼,然后又看着他有些犹犹豫豫地同时点了点头。
陆珩才不管那些,开心地俯下身去辨认了一番,高兴地抚了抚左前蹄带有梅花的那只小鹿说道:“以后你就叫小葳。”
然后又摸了摸另外一只小鹿的头道:“你叫小蕤。”
陆珩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晃脑道:“凑在一起便是葳蕤,所谓—南山有佳鹿,秀色何葳蕤。你们两个这么像,以后也好分辨。”
说完又开心的摸了摸两只小白鹿的头。
两只小鹿听罢都很开心的样子,都闭起了眼睛像是享受着抚摸,嘴里也“咩咩”表达着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