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在公主府里躺了半个月,绝不是因为我怠惰,事实上,我焦虑得直冒痘,母亲只当我是青春期到了,我也不想把琵琶精对我说的话转述给她,这样做起不到任何作用,毕竟这半个月她也没有排班,无法进入瑶山。
遥山是“大遥的命脉”,等闲不可去,即便我是郡主也不行。想要顺利潜入瑶山,只有两种途径:一是受到皇帝的邀请,从上清观的后门堂堂正正地走上去,另一种是从上清观翻出去。然而第二种途径的可行性无限趋近于零,十五年前有人从上清观翻墙出去,还没落地就被守在墙下的官兵捅了个对穿,至今也没有人知道他翻墙的目的。但此事明明白白地告诫了大伙儿:瑶山不是你想翻,想翻就能翻。总之后来再也没有哪个傻子试图爬上瑶山。我虽智商不高,但我自认还不是个傻子。故而潜入瑶山的重任只好拖到明日——先帝的忌日。
遥山之所以把守严格,是因为其中镇压着百余只凶猛妖物,从老虎到熊猫,从水牛到竹子,种类齐全,开一家动植物展览园绰绰有余,几乎每一只都曾是为祸一方的坏家伙。
除了一只时常作为乐子被母亲提及的木槿妖。
我的母亲与那几位姨姨舅舅轮流坐镇山中,山脚下也有重兵把守,那里的防御等级比皇宫还要高一些。只有上元下元以及先帝忌日、皇帝万寿节的时候,皇上才会带在京且有功的宗室从上清观后门上山,既是为震慑遥山上的精怪,也是为祭祀姚家先祖。我能在此列,全靠原身几年间英勇除妖的事迹。原身的郡主之位,也是靠着前年一举歼灭京郊一窝蛇妖而得到的。
其实我在皇宫里见过很多次遥山,如果硬要形容我的感受,应该是夹杂着敬畏的向往。当我身处山脚下的上清观时,清晰地感觉到我剧烈的心跳,上一次这样紧张,应当是毕业答辩,以为要被老师挂掉的时候。
我站在太子殿下身侧,傀儡一般地重复着几个动作,可提线的司仪站得笔直,其实比我更像个傀儡,我不禁疑惑,这场人人都很累的仪式中,究竟谁是人偶,谁是牵着线的人,谁又是台下的观众。
因为藏着心事,故而并未太过关注仪式究竟是何流程,在皇上踏出上清观后门的那一刻,我作为人的意识才真正被唤醒。结束傀儡状态后,我四下张望,想寻到那个引我到此的罪魁祸首,未果。
身处山中后,才发觉其实遥山同我学校后山并无二致,我甚至开始琢磨,哪里更适合放羊。但直至巡查完我的任务范围,我都没有看到任何异常,被锁在地牢内的精怪也好,生长在阳光下的草木也罢,都如往日一样散发着半死不活的气息。
我微笑着走回上清观时,脑子里蹦出一行大字:小爷我好像是被妖怪消遣了。
被沮丧支配时显然不宜思考,主要是此时脑子也不怎么转得动。我行走在皇帝带领的除妖师队伍中,试图用深呼吸的方式烘干脑子里的水分。此举竟然颇有成效,我开始心平气和地复盘起事情的经过,解题过程如下:
∵琵琶精仅对我释放了信息(紫色的印记)。
∴琵琶精是来找我的。
∵琵琶精说完“去瑶山”后就失去了生命力。
∴琵琶并未成精,而是有妖传了妖力给琵琶精。
由此证明:有妖找我有事,且事情一定不小。
∵不亲自露面。
∴这妖大概率是被控制着。
后面实在编不出来了,上次做证明题还是在高中,想想已经过去了九年,身处异世界又无法搜题,想作弊都做不了。我记得那时写数学题从不打标点符号,也不知道证明题后是不是也应该画上句号,而我同样无法知道答案,莫名不爽。
总之那妖怪大概被控制着,而整个大遥,唯一能够控制妖怪的地方,自然是瑶山。
可是遥山上并无异状,甚至连薏米都没有。
我忽然有一种虚空的无力感,紧张了很多天的怪事,临到阵前,却发现是白跑一趟。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我甚至没办法对着府上那具琵琶尸体撒气。这郡主当得真是窝囊。
好在本窝囊郡主还算有些发现,比如,上清观侧有一处种满着紫藤的院落,满院落英深处有一间小屋,小屋里的桌子上,摆着至少四十个排位。我大致扫了一眼,其中一半姓胡,其余的排位,分别被“姚、林、陈”三个姓氏占领,并无其他姓氏的英雄被供奉于此。我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是原身第一次前往上清观之后,长公主对她说:“除了各路神仙之外,上清观里还供着因除妖而辞世的先贤。”思及此处我的思维忽然开始发散,我那位身份成谜的父亲,会不会也在其中。既然除妖师的强弱与血脉有关,有没有可能,我的父亲其实也是一名除妖师,说不定实力并不输给我的母亲。
现如今的除妖三大家,林、陈二家较弱,林家专司武器制造,陈家主要负责收集大妖情报,以便姚家派人清剿,以及清理小怪,而传说中的胡家,实力强劲,却尽数葬身于火海,我的父亲,或许真是其中之一,即便是有许多疑点,可这个念头甫一冒出,就在我的大脑中生根发芽。
但显然,我的父亲并没有葬身于二十八年前那场大火,毕竟我此刻还不到十五岁。所以我猜,他可能是胡家的私生子,又或许是胡家某个女儿的孩子,总之因为种种原因,并不与其他家人同住。但求证此事显然并不容易,妈妈和姥姥对此闭口不言,爷爷奶奶说不定早已葬身火海,同龄人大约同我一样并不知情,所以此事,最好还是找长辈下手。可找谁下手,又是一个问题。
我尚未想好下一步该如何调查取证,却不想被皇帝老儿轻飘飘地派了个任务,那厮在祭祀之后带着我们走回皇宫,说是设宴款待,实则是骗人干活,我才吃了几口,便听到皇帝老儿慈爱的声音:“过几日便是宁儿生辰了。”我感动地抬头看向他,想着皇家无情真是小说中扯得最大的谎,却听到那厮的下一句话:“该出去历练历练了。”
换成人话就是:主线任务更新,并且在启动游戏时自动接入剧情。我只好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等待着“过场动画”,心中却已有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
友好的问候还没说出口,只听坐在下首最前排的母亲应了声:“是,皇兄想让宁儿去何处历练?”
她皇兄笑起来,语气像哄小孩儿似的:“道儿近几年在北境守边,已有两年未曾回过京了,宁儿去那边随便走走,待道儿处理完那边的事务,就顺便接他回来吧。”
中华文化果然博大精深,此话看似是让我北境旅游,然而细一思索,就知道他是让我去解决北方妖王手下大妖叛乱的事,再同他的儿子一起进宫述职。不晓得他老人家平日与臣子议事时,是否也是这样委婉。
我偷偷去瞧皇后的神情,但或许是她已在深宫内过了太久,早已练就了一番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我竟没瞧出她有什么表情。
算算日子,我的生辰距今仅剩五日了,这五日内,除临别送行外,我见不到太后和皇后,于是在宫宴结束后,我果断溜进了皇后寝宫。
皇后满脸笑意:“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一定会来,一早就等在这里了。”
我自然也跟着笑:“皇后娘娘神机妙算,可算出我的来意了吗?”
她露出一副失望的神情:“你竟不是想我了,才来看我的?”
这种时候,撒娇显然才是上上策,于是我站到她身侧,拽着她的袖子来回摇晃:“我就是想舅母想得紧,所以特意溜过来的。”
站在一旁的文欣姑姑也一脸姨母笑:“哎哟,咱们郡主,就是招人疼。”
皇后娘娘握住我的手:“可不是?我当时若是生个女孩儿就好了。”
这话出自真心,可是由XY染色体决定的性别,不是凭意愿就能够改变的。
我懒得继续客套,遂开口问道:“舅母可有话要我带给六殿下?”
她张了张嘴,怔愣片刻:“倒也没什么要带的话,他大约是恨我的。”
文欣姑姑或许是想说什么话圆场,可最终没能说出什么所以然,嘴张了半晌,只说出一句:“怎么会呢?”
这不得不提到我那位在北境戍边的表哥,他有天下最高贵的出身,却偏偏有个当太子的同胞哥哥。若如皇后所说,他是位公主,那他一定会被千娇万宠着长大,可他偏偏是个皇子。在我的记忆中,太子与六皇子姚望道曾是一对关系非常要好的兄弟,直到六皇子五年前上朝听政。若有一名皇子极为优秀,那是皇家之幸,若有两名皇子非常优秀,那是国家之幸,但若是这两名皇子同母所生,那可就算不上什么幸事了。皇后到底是稳居后位多年的宫斗冠军,很快便嗅到二人间隐隐约约的火药味,恰逢北境守军内乱,找机会与幼子大吵一架,给皇帝老儿吹了几日枕边风,终于将姚望道送去北境,指望他安安分分待几年,待太子稳坐东宫后,再找由头调回京,做个闲散王爷便好。
可即便是贫瘠的北境也难掩姚望道的才华,短短三年间,他先平守军内乱,又三次将意图进犯的北蛮打回老家,再待下去,恐怕太子位子还没坐稳,就已经被远在北境的六弟吓死了,帝后二人不知又想了什么法子,总之看这意思,是想把姚望道放在眼前了。
我只好看着皇后娘娘的眼睛:“舅母,六殿下若是公主,她大概是难逃和亲命运,此刻已远在蛮夷之地受苦多年了,他是皇子没什么不好,手中铁可以保护百姓安居乐业,亦可保护自己不受侵犯,我虽与他交集不多,但我信他是正人君子,不会做下窃国之事,同样信他心中清明,不会记恨舅母,舅母不过是关心则乱,所以有此担心,依我愚见,六殿下必是念着舅母的。”
我无法认同“公主就该出去和亲”的理念,也并不觉得女孩子不能保家卫国,可是此情此景,我只能想到这一种让她欣慰些的方法,可见我确实是个废物点心。
皇后娘娘大约是听进去了,又朝我笑了起来,口中说出的话却仍是不怎么正能量:“可我到底是欠他的。”
我又与皇后娘娘说了几句,眼看宫门要落锁,我才一路飞奔,冲出了这重重高墙,我站在宫外,瞧着那一座由权力铸成的牢笼,不由感叹:婚姻到底给女人带来了什么?
我想,我还是更喜欢母亲那样的生活,每日在公主府中潇洒快活,想去哪里去哪里,简直人生赢家,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在月浅灯深时,想起我那位未曾谋面的父亲。我不知道那是一段怎样的爱情,是轰轰烈烈或是平淡如水,同样不知另一位主角是已赴黄泉还是始乱终弃。也不知道,她如何思念她看似尚在人世,实则早已香消玉殒的女儿。我只知道,我刚站在公主府门口,还没来得及打开那一扇大门,靖安长公主,我这一世的母亲,她从府中走出,瞧见我时眸中闪着欣慰的光,嘴上却说着埋怨的话:“你这孩子,我以为你被皇后的糕点勾了魂魄,我正准备拿着赎金去宫里救你呢。”
那一刻,我好像终于有了一点回家的实感,在异世界漂泊的灵魂仿佛终于有了归所,我不明白她究竟怎样才熬过丧子之痛,也不明白她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安然做一个终身不嫁的公主,但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苦,好像早已随着月亮的升起而消解了,我使劲儿往她怀里钻:“那母亲准备了多少赎金啊,少了我可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