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都怪我贪玩……
莫笋泣不成声。如果当时莫库没来寻他,一家人团结一致,并肩作战,定能再次战胜棕熊。然而一切都晚了。
父母横死的场面,像野兽锋利的巨爪,将他们的心抓得鲜血淋漓。
莫库抑制悲痛,将莫笋揽进怀中,说,不怪你,这都是命。
他的老师卜南,在九婳死后也说,这都是命。
他和卜南,看待问题的角度一脉相承,不为打翻的牛奶哭泣,也绝不牵连无辜。
然而莫笋无法原谅自己。
他将父母之死归咎于自己的贪玩,而他之所以贪玩,是因为迷恋跟卜雅在一起的幸福时光。这份内疚自责,像凶猛的毒蛇,连带将他和尚不知情的卜雅缠绕。如同缺失母爱的卜雅将心里的仇恨愤怒牵连到他身上。
再次见面时,他和她都仿佛突然长大了几十岁。
她对他说,我一想到我父亲为了给你接生,致使我成了没有妈的孩子,就心如刀绞,不能自已。
他对她说,我一想到因为跟你约会贪玩致使我父母被棕熊袭击,就恨死了我自己,辗转反复,彻夜难眠。
她对他说,我无法恨你,但我不能装作好像一切都与你无关。
他对她说,我喜欢你,但是我回不去了。
我们回不去了。
……
他们陷在同样的沼泽里。两人都不自觉往下沉沦。
无法成为彼此的救赎。
这一年,他们两百岁。
此后很长的时间里,她再没见到他。
莫笋失踪了。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莫库也不知道。
安葬完莫知和海兰不久,莫笋就不见了。
有人说曾看见他去了森林深处。莫库寻了几天,只看见无数飞禽,看笑话似的从他头顶飞过,无数走兽,冷漠地隔岸观火。
还有人说曾看见一个孩童模样的少年被一只仙鹤驮着飞走了,就像曾经的卜虚驾鹤西去一样。
后来有人说,一天夜里看见一个背影很像莫笋的人驾着竹筏离开了猫岛。莫库去到海边,只看见海浪拍打礁石,发出巨大轰鸣。海鸟在远处盘旋,在海面投下一个个悲凉的黑影。
两百岁的莫笋,能去哪里呢,莫库不知道,他知道他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失去他。他唯一能断定的是,有一天,弟弟会平安归来。
而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能做的就是等待。安安静静地等待。
他想起自己外出游学的那些年。莫知和海兰能做的,也只能是安安静静地等待他归来。卜南如是。鸣心亦如是。
曾经在犬岛,他膜拜一尊依山而建的大佛。人们在佛前长跪,或忏悔,或祈祷,或外求,或内观。犬岛物阜民丰,民风淳朴。莫库一直认为与大佛有关。
夏施南曾跟他说,大佛是犬岛人的信仰,是他们的守护神。
猫岛没有这样的大佛。人们也没有信仰。灾难降临后很多人选择逃避。卜雅如是,莫笋如是。
之后几个月,莫库在沙滩上用巨石砌筑出一个巨大的鲸鱼雕塑。鲸鱼身子卷曲成U型,肚子埋进沙土,头和尾巴露在外面,无声而直直地指向天空。
他将它命名为“等待的鲸”。
鲸鱼旁边石头上,镌刻字迹:你归来之日,便是此鲸归海之时。
鲸鱼落成当天,他在鲸鱼旁坐了很久。仿佛鲸鱼可以赶走孤独。
令他没想到的是,等待的鲸逐渐被猫岛人奉为圣地。尤其傍晚时分,当金色的夕阳洒向海面,等待的鲸默默地俯视远方,许多人默默地盘腿坐下,或凝思,或冥想。小孩子围着鲸鱼一圈又一圈追逐打闹。
这一天,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好孩子,回去吧。
莫库回过头,岛主鸣心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他对他说,马上就天黑了,你不应该在此久坐耽搁。你的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
莫库明白。他说,我知道莫笋是去远方找寻他的救赎,不找到他不会回来,可我就是想他,我总是情不自禁幻想,他突然就出现在我眼前,像从前那样活泼可爱,听他叫我哥。
鸣心说,茶杯里的风暴在池塘里不值一提,我希望莫笋有一天会明白这个道理。人无法忘却的一段经历,只能用更宏大的人生意义去稀释,一切的人和经历都是为了让我们的世界更大。我对你的人生寄予厚望,你除了莫笋,还有无数岛民。你是注定要成为猫岛未来岛主的人。你的喜怒哀乐不应该局限在莫笋身上。
莫库点头,无数日夜来第一次笑了。
谢谢岛主教诲,我记下了。他说。
卜雅半年后才知道莫笋不知所踪。
半年的光阴里,她将自己封锁在家。每日抑郁寡欢,以泪洗面。
想起从未谋面的母亲,生来缺失的母爱,她就在心里怪责莫笋,偏偏选择在那个时候出生。
想到卜南将九婳一个人扔在家,她又怨怼父亲没有尽到人夫的责任。
想到这么多天莫笋音讯全无,她又心生幽怨,该死的,我不去找你,你也不来找我。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莫笋已经人间蒸发。
不唯如此,此后长达几百年的时间里,她都没有再见过他。
所有人都没见过。
他们像两艘汪洋上漂浮的小船,风平浪静时,甜蜜依偎,并肩前行,看碧海蓝天,云淡风轻。一场风暴过后,各自流离颠沛,消失无影。
几百年的时光里,她彻底失去了他,似乎也彻底忘记了他。
到了适婚年龄,她嫁给了莫库。彼时,他已是猫岛万人景仰的新任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