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猫岛人不会相信,雪生竟自己爬出子宫,降临人间。
当时猫岛正遭遇千年不遇的大雪,寒气逼人。而在位于“猫肚子”的一株巨型樟木古树的树洞里却灯火璀璨,温暖如春。
即将临盆的卜雅躺在树洞中央,声嘶力竭。
她是装的。
这是第二胎。
一百年前诞下第一胎花生时排山倒海的疼痛记忆犹新。但这一次情况有些诡异。她没有丝毫疼痛,毋宁说没有丝毫感觉。
但她必须让所有人知道她怀孕有多辛苦,让所有人知道她生孩子有多辛苦。
树洞里已经挤满围观岛民,他们都是前来准备给新生儿洗礼的。在猫岛新生儿落地是大事,给新生儿洗礼的人,传说也将沾上好运。此刻他们面无表情看着卜雅一面哀嚎,一面谩骂。
她的哀嚎那么凄厉,好像正遭遇一场酷刑;她的谩骂又那么歇斯底里,仿佛她有无穷的力量。
她骂莫库是挨千刀的,让她肉体饱受摧残折磨。
她骂一旁呆若木鸡的花生开了个恶劣的头。
她骂花生旁边的云逸瘦不拉几跟个小土豆似的。
她骂尚未出世的新生儿如讨命鬼在她吃苦的路上承前启后。
她骂父亲卜南老不死的,她都快疼死了他还不来。
她骂周围“心思不正的人”就知道看热闹,唯恐天下不乱。
她骂炉火不够明亮温暖,骂洞外的大雪跟狗啃棉絮一样,骂这个冬天跟人心一样冰冷,骂猫岛像什么不好像只臭猫……
她看到什么骂什么,想到什么骂什么,高兴骂什么就骂什么。
人们没有理会她。或者说没人在意她骂什么。在人们眼里,此刻她就是个被生产折磨胡言乱语可怜又可敬的女人。此刻她任何的乖张言行都可以理解。
莫库蹲守在她身旁,温柔抚摸她。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仿佛春天的微风一遍一遍拂过焦躁的麦田。
花生和他的小伙伴云逸漠然地伫立一旁。
在花生眼中,此刻母亲就是一个疯女人。早在几年前,当她得知自己再度怀孕,她就疯了。花生和莫库目睹她一夜间性情大变,仿佛换了一个人。
她常常无端发脾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对什么都吹毛求疵。
她一发脾气就指责莫库。谴责他不做安全措施。直言在男欢女爱这件事情上女人吃天下之大亏,男人占天下之大便宜。
她像泼妇一样随时随地脱口大骂,当着花生也毫不避讳。
莫库要么缄默不语,要么唯唯诺诺。
但花生还太小,无法理解。他自觉无辜和委屈,觉得母亲不可理喻。从那时起,他在跟云逸说起她时,就叫她疯女人。
莫库已经派人去请老丈人卜南。他住在“猫嘴巴”的一个树洞里,距离猫肚子几公里远。
若平时,卜南几分钟内定能赶到,但这“狗日的大雪”耽误了脚程。
做为远近闻名的接生老人,卜南一生战绩辉煌,岛上超过半数的孩子都经由他手来到世上。
然而,七百年前,他错过了卜雅的出生,妻子九婳也丢掉了性命。
一百年前,他又差一点错过花生的出生。
这一次,命运又给他开了个玩笑。
当他被三条长毛黑狗拉着雪橇赶到猫肚子时,雪生已经自己爬出产道。
在卜雅喋喋不休谩骂全世界的时候,在摇曳的烛光里,人们发现树洞里空气突然变得软糯甜腻,仿佛突然间一阵清风吹过。
人们吃惊地看着卜雅那像皮球一样滚圆的肚子瞬间被针扎了似的瘪下去。
而她两腿之间多了个肉团子。
而她也顺势晕了过去。
一切毫无预兆,迅雷不及掩耳,许多人甚至没来得及眨眼。所有人都没回过神来。
像一颗炮弹突然爆炸。人们被炸得七荤八素。
更令人震惊的是,众目睽睽下,新生儿如雨后春笋迅速地长大了。
没有啼哭,没有声音。却安安静静地比刚落地时大了一圈。
仿佛一个发酵的面团,无声无息地膨胀。
卜南姗姗来迟,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树皮般皱巴巴的脸被风雪吹得通红,长长的胡须湿漉漉冒着水汽。
他挤进人群,惊喜地看到孩子安然无恙,如释重负,长叹道:上天保佑!
这一次,他没有自责歉疚。诚然他年迈龙钟,又赶上漫天大雪,即便来晚了也情有可原。
然而他和所有人一样清楚,这一次,就算岛上最敏捷的驯鹿,也没有这个新生儿跑得快,快得跑出了生命应有的轨迹。
何况,婴儿根本不需要接生。他在卜雅里的肚子里待了五年,并不算久。
然而对他来说,仿佛五个世纪一样漫长。那个肚子像个昏暗的囚笼将他禁锢,他每天不得不忍受听闻肚子的主人时不时莫名其妙的谩骂。
再不自己爬出来就要被憋死了……
人群中有人回过神,大声说,这是生了个哪吒啊!
哪吒是啥?
树洞里响起稚嫩却明亮的回声。
这一声如惊天霹雳轰然炸裂。
短暂的愕然后,人们确认声音正是来自刚刚落地的婴儿。
真是活久见啊!人群中有人说。
仅仅几分钟,他不仅长大了,而且能开口说话了。
这成长速度,见多识广的卜南也只听已故的父亲卜虚说起过一次。但那已经是久远的传闻了。
在人们的惊愕中卜南抱起光溜溜的婴儿,面色平静,波澜不惊,环顾一圈后,他说,这又是个精灵啊!
他说又,是因为一百年前,花生落地时,他说过一次。
此刻他开心得像个孩子,老泪纵横。
就叫他雪生吧。他说。
卜雅听到父亲的声音后高兴地“醒”了过来,手舞足蹈,将雪生揽过来抱在胸前,确定这个小东西没经过她的努力,也没经过她同意,自己有主见有预谋地从她身体里爬出来,而她几乎没有感觉。
没有一丝疼痛。一百年前分娩花生时撕心裂肺的感觉,好像被封印在了遥远的某个地方。
然而她内心又烦又乱。
结婚一百多年,莫库敬她爱她,始终如一。有时她受宠若惊,觉得莫库过于美好,几近完美,以至于不像真实的人间男子。就连他们栖居的这棵古木,也是婚前莫库寻了三天三夜,之后又亲手花了无数个日夜精心开凿出宽敞的树洞。
在外面他是人们敬仰称颂的岛主,回到家秒变温柔可亲的丈夫。
他对她的溺爱如同目盲。
他几乎不让她做任何家务。他说她的手娇嫩美丽,适合喝茶,画画,弹琴,下棋……唯独不适合洗衣做饭擦地等凡俗事务。
如果无聊,他对她说,你就出去走走,看看风景,找闺蜜聊天。
而她也沉溺在他的爱中。
起初她对一切都很满意,她和莫库琴瑟和谐,伉俪情深,然而几年前一切都变了。
真是讽刺,她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种折磨。
卜南号召人群给雪生洗礼。
人们排成长队从孩子跟前鱼贯走过。
男人掏出“茄子”和婴儿的小豆芽对碰,祈祷他茁壮成长。
女人则对着小豆芽行跪拜礼,祝福他平安喜乐。
莫库祝福孩子时,卜雅打了个哈欠,将头歪向一边,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看到丈夫那东西,她必须摆出就是那玩意让她遭罪的姿态。
花生虽然才一百岁,还太小,但是已经发育得白白胖胖,当他碰触到小豆芽时,浑身禁不住一阵颤栗,瞬间脸色通红,像一块在火上炙烤了很久的铁。
同样颤栗的,还有莫库的弟弟卜笋。他的茄子硕大黝黑,遍布青筋,当它触碰到雪生,夜色笼罩中,卜南看到女儿脸上泛起一缕淡淡的红色。
老人心里一道裂缝悄悄地蔓延。
该死!卜南自忖道。
莫库也察觉到了那缕红色,但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面无异色,不为所动。
这一年,卜南三千八百岁,莫库九百岁,莫笋七百岁,卜雅七百岁,花生一百岁,云逸八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