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星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驾驶舱里。他感到从头到脚的每一寸皮肤都疼痛欲裂。他的心脏在疼痛的刺激下连续收缩着,似乎忘记了正常跳动的频率。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发现右脚有些麻木,四肢发冷。他撇过头,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躺在地上,而是躺在一只有盖子的透明盒子里。盒子底部很柔软,明显有防震装置,而且盒子里氧气充足,他并不感到呼吸困难。
史蒂芬坐在他对面的驾驶座位上,面前堆放着他从矿石基地抢来的各种稀土矿。他左手拿着一块用真空袋包装的肉干,右手拿着一瓶威士忌。他背后断成两半的屏幕依旧是一片红屏,操纵台里的电线和集成电路板被掏了出来,就像在世界大战中被炮弹击中的士兵流出体外的内脏,惨不忍睹地挂在台子上。驾驶舱的地上躺着在刚才的混战中死去的海盗,墙壁上留着红棕色的斑斑血迹,激光枪扫出的裂纹就像野兽茹毛饮血时狰狞的笑。
星义想爬起来,但是他听到史蒂芬说:“别动,躺在那儿可以死得慢一点。”说罢他用牙撕开肉干的包装袋,然后大快朵颐起来,并不停地往喉咙里灌威士忌。
“水……”星义张开他脱水干裂的嘴唇,虚弱地吐出一个单词。
“你喝不了了,我估计你是胃出血,其它脏器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史蒂芬说着走到盒子旁边,按下盒壁上一个白色的按钮。一根注射器从盒子里弹了出来,然后直接扎在星义的脖子上。
“你……”星义微微颤抖了一下。
“别紧张,电解质水而已,让你死得慢一点。”
这一针电解质确实起了作用,星义躺了一会儿,感觉恢复了一点说话的力气,心率也逐渐恢复了正常。他对史蒂芬说:“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怎么突然要救我?”
“谁要救你,”史蒂芬吞下一大口威士忌,在酒精的刺激下,他皱着眉头咧着嘴,然后接着说,“托你的福,飞船的制氧系统也坏了,这里的氧气只够我们再用两个小时。给你一针安乐死太便宜你了,要不是你,我现在早就躺在床上数金币了,而现在我只能坐在这堆石头面前等死!再说,你死了,谁来陪我度过这漫长的两小时?”
“你简直是个魔鬼。”星义说着咳嗽起来,他的嘴角流出更多的血沫。
“有意思,一个魔鬼咒骂另一个魔鬼。”史蒂芬笑起来,他的笑声里带着绝望。
星义止不住自己的咳嗽,他抬起右手按住胸口,但是胸口的剧痛让他不得不放弃了按压的尝试,他大概能推断出自己的肋骨也断了。
他怀疑自己可能撑不到两小时了。
在这间血红色的船舱里,两人沉默了片刻,然后星义低声问:“激光枪……那是军队才有的武器……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护盾……还有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都伤成这样了,还想弄清真相呢?”史蒂芬叹了口气,“好吧,告诉你也无妨,反正都要死了,让你死也瞑目。”
史蒂芬低头看着躺在盒子里的星义,丢掉手里的肉干包装袋,然后将手按在盒盖上,他慢悠悠地说:“为什么我们有军队的武器,那是因为我们原来就属于军队——地球联合太空部队。”
“你们的头目难道是……”星义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当然不是赫顿上校,他也只是个棋子。”烈酒让史蒂芬的脸开始发红,“你记得六年前月球联合基地实验室的那次事故吗?”
“听说实验失败,死了很多人,杜肯将军和基地最优秀的科学家埃维斯都死了。”星义说。
“你当时还是个学生吧。”史蒂芬动了动他站着有些僵硬的腿,“你说得不错,都是新闻上的内容,事实上,杜肯将军是我们的头目,埃维斯博士是我的导师。”
“怎么会?”星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是很难被改变的,所以我不打算说服你,我只想在你死之前把真相告诉你,你或者忏悔,或者坚持你的立场,都与我无关。”史蒂芬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年轻人,你一直以来都在为错误的人服务,为伪善的雇主效劳。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WUSF不是一个中立的组织,早在几十年前,它背后的财阀和利益集团就已经将它侵吞得面目全非。十年前,他们开始在月球联合基地进行实验,实验项目就是超光速传送。任何技术,只要是为了和平与人们的幸福,都应当全力支持。但是杜肯将军和埃维斯博士发现,WUSF研究超光速传送的目的不是它宣传的那样——为了更便捷的星际来往,拓展人类的生存空间;他们其实想要征服整个宇宙!他们甚至拟定了各种消灭外星人的详细计划!所以就发生了六年前的事故:在埃维斯博士的协助下,杜肯将军炸毁了实验室,然后携带部队里一切有关超光速传送的资料开始了逃亡。这个技术决不能落在爱好战争的人手里。”
“维护和平,哈哈,宇宙中最大的笑话,”史蒂芬的酒劲上来了,“我们是强盗,我们袭警,诬蔑!WUSF才是最大的强盗!不惜代价帮助非洲联盟挖稀土矿,最后就是为了从非联手里得到稀土矿好继续进行超光速实验!我们从来没有袭过警,因为你们都是些拿着执照的强盗!我们也从来没有打过劫,因为我们一直在挫败你们征服宇宙的计划!年轻人,因为你效忠WUSF的信念太过执着,所以我必须要杀你。”
星义听着,不知为何感到毛骨悚然。
“但是你们伤害了多少无辜的人……”星义气愤地说。
“那你有没有想想你在做多大的恶呢?”
星义感到全身一阵痉挛。
“谁是无辜的人?这也是WUSF给你下的定义。如果我告诉你,我们绑架的人质是WUSF超光速项目部驻非联矿石基地的情报员呢?就因为你,他们有机会重新开始实验了。”史蒂芬喝完最后一滴酒,然后把酒瓶砸碎在地上,“我一直以来都跟着埃维斯博士进行超光速的研究,事实告诉我,这个实验是通往地狱的实验!所有的实验对象,要么有去无回,要么重伤惨死,要么精神错乱;而且我们无法保证能传送到正确的地方。埃维斯博士也是迫不得已,才让我将超光速传送功能安装在了每一艘飞船上。这个功能永远都不应该被启动。”
史蒂芬喘着粗气,用手拍了拍透明盒子,说:“为了将传送时对人体的伤害降到最低,传送开始前,人必须躺在这里面。你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吗?我管它叫‘天棺’。”
“天棺?”星义重复了一遍,绝望地笑了两声,“谢谢你为我预备后事。”
“如果传送时人没有躺在这里面,后果可想而知。”史蒂芬皱起眉头,“我的肋骨也断了,我们居然还能在这儿对话,真是命硬啊。”
“我们……在哪里?”星义咽了口唾沫,他感觉更虚弱了。
“人类真是愚蠢,用自己安装的高科技为自己送行。”史蒂芬先是对自己说,然后他点击了星义天棺上的全息影像按钮,“电脑已经瘫痪了,无法定位,鬼知道我们在哪儿。死之前好好欣赏一下吧,人生最后一次视觉盛宴。”
全息影像在星义眼前展开了,他感觉自己全身都飘浮在这黑暗且深不可测的空间里。远处的恒星闪烁着金色、红色或蓝色的光辉,就好像是太空中律动的脉搏。巨大的星云和尘埃如海上的冰山,又如地球上的山脉,连绵起伏。飞船划过星云,那些飘忽不定的物质便在飞船后面留下如波浪般的痕迹。
这时星义眼前的景象变得奇异且瑰丽,飞船从星云中冲出来的那一刻,所有的星系开始旋转,有规律地向外发散,就好像斐波那契数列(注1)画出的黄金螺旋花纹。宇宙空间黑暗的部分仿佛一只眼睛,凝视着星义。星义距离那只黑色的眼睛越来越近了,突然间黑眼睛变成了长出突刺的黑色细胞。再近一点,每个突刺上都雕刻着或是整齐的几何图形,或是优雅的花朵图案,或是更迭的光色色谱,像万花筒一样不重复地变幻着。星义觉得这一切似乎是宇宙里套着宇宙,在显微镜下无限放大,没有尽头。这样的景色对他来说既真实,又虚幻。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复数的世界里进行运算,不断迭代,终于幻化出令人神魂颠倒的曼德博集合(注2)。
星义感觉眼皮十分沉重,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快要葬身在这光明却黑暗,美丽却荒芜,充满希冀却悲惨凄凉的宇宙里。
他不相信史蒂芬说的话,也许传送让史蒂芬精神错乱了。
“我就要死了,”他想,“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尸骨在哪里,我就要与这艘飞船一起在人类从未踏足过的空间里朽烂了。”
他想起妹妹天真的笑脸,想起父母对他回家的期盼,但是他们等到的,将会是一份部队发来的讣告。他的家人怎能承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他耳边传来史蒂芬为他俩唱的丧歌:“永生有何意义,不过是在宇宙里目睹一切归为热寂……”(注3)
此刻死亡的寒冷已经爬上他的鼻尖,星义的眼角流出了泪水。他想回家,想地球上久违的蓝天白云,他多么希望一觉醒来,自己还在基地寝室的床上,阿斯特鼾声如雷,塞西尔坐在床边默祷,巴奇把上铺压得吱呀作响,一切照旧。
他感到前所未有地想要活着,想要继续为所爱的人做些什么,想遇见梦中的情人,想成家立业,让父母老有所养。但是如果注定不能回去,与其在这沉寂的宇宙中永远活着,接受永恒寂寞的折磨,不如死亡解脱。
人类在宇宙里多么寂寞。星义想:在这偌大的宇宙里,我们为什么存在?
他突然意识到右腿失去了知觉,然后又是一阵心悸。
“死了,又会去哪里?”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弄清楚过这些问题,却要面对人生的终局了。
“警告,五分钟后将进行超超超超光速速速速……”电脑突然发出声音。
“又来了。”史蒂芬挥拳砸向墙壁上的按钮,星义对面的地面缓缓打开,从地下旋转升上来另一口天棺。史蒂芬打开棺盖,然后赶紧爬了进去。
星义已经没有精力再去思考任何问题了,他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自己费力的呼吸。
大约三分钟后,飞船猛地抖动了一下,电脑又发出断断续续的警告声:“警告,飞船被未知引引引力场捕获……进入轨道……十分钟后将与未知行星发生碰撞。”
电脑话音刚落,史蒂芬还没来得及从天棺里爬出来去拉操纵杆,飞船就开始猛烈地坠落。迷迷糊糊中星义听到史蒂芬似乎在吼叫,飞船外面传来外壳撕裂和爆炸的声音。
星义惊厥了几秒,然后又恢复了意识,紧接着飞船与行星表面热烈地接吻,他被挤到天棺壁上,痛不欲生。
驾驶舱内着起火来,操纵台上冒出火星。星义感觉飞船是斜着的,他趴在天棺壁上,突然从上方掉下来一块钢板,砸穿了他的天棺。天棺抖动了一下,钢板锐利的棱角擦过他的后脑勺,正戳在天棺棺盖上。接着棺盖自动打开了,他从半空中摔了下去。他的脸贴着冰冷的地面,全身无法动弹。他所有的血液都被调到心肺核心部位,努力维系着这即将消逝的生命。
星义头顶上的排气管裂开了,冒出股股黑烟,很快浓密的有毒气体就充满了整个驾驶舱。星义先是感到鼻孔里火辣辣的,然后舌根发苦,最后他感到双肺都在燃烧。他像搁浅的鱼一样翕动着嘴唇,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但隐隐约约中仍能看见远处出口的亮点,于是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伸出右手,想要往外爬。
突然史蒂芬出现在他身边,二话不说直接解开他的宇航服开始搜摸。史蒂芬从星义宇航服胸前的位置上摸出一个备用氧气面罩,连忙戴到自己脸上,又从他腰部掏出备用医疗物品。史蒂芬搜刮完星义身上一切的资源后准备逃离,星义无力地用右手抓住了史蒂芬的脚踝。
星义本能地渴望史蒂芬帮他一把,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史蒂芬瞥了一眼气若游丝的星义,然后一脚踢开了他的手。
“谁来救救我?”星义在心里说。
“救我……”他的意识逐渐模糊。
操纵台上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接着从机器的裂缝里迸溅出一个火花,引爆了整个舱室里的可燃气体。爆炸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将星义从舱内抛了出去,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在强烈炫目的火光里,星义在瞬间失去了意识。
注1:斐波那契数列(Fiboni sequence),又称黄金分割数列,由意大利数学家莱昂纳多·斐波那契(Leonardo Fiboni)提出,这个数列从第3项开始,每一项都等于前两项之和。该数列中的数字有:1、1、2、3、5、8、13、21、34、……
注2:曼德博集合(Mandelbrot set,或译为曼德布洛特复数集合)是一种在复平面上组成分形的点的集合,以数学家本华·曼德博的名字命名。将曼德博集合无限放大都能够有精妙的细节在内,而这瑰丽的图案仅仅由一个简单的公式生成。因此有人认为曼德博集合是“人类有史以来做出的最奇异、最瑰丽的几何图形”,曾被称为“上帝的指纹”。
注3:热寂(Heat death of the universe)是猜想宇宙终极命运的一种假说,即宇宙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