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张碧逸逛祠堂的三人,分别叫阙典达、步惊皋、促嗣。
在大柳树村中,这三人的本家不算多,各约五六百人左右。
在十姓宗族中,人数靠后。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比湖山镇有些一村仅一姓的独立村子,人数还是多上一点。
就如和谈家凸村相比。
走出祠堂,张碧逸发现,据说这有八九千人的大村,此时,无数身影开始穿行在田埂上、玉米地里。
他们或肩挑木桶,或头顶陶罐和木盆。
就连无数孩童,也光着脚丫,扛着或抱着陶罐一起穿行。
有柔声提醒小心脚下的声音,有厉声呵斥不长眼的声音,有戏谑昨晚运动过猛致使脚下打滑的声音。
他们扛的、端的、顶的,都是水。
白花花的水,在下午阳光的映照下,哗啦啦流进水田里、渗进玉米兜下。
原来,他们在抗旱。
有孩童脚下打滑,一阵踉跄就摔倒了。
但无论怎么摔,即使水洒了、嘴唇磕破了,陶罐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和大地亲吻。
这些娃们都知道,人可以倒,罐不能破。
有白发苍苍的老妪,迈着蹒跚的步子,哪怕一走一撅,也同样出现在这队伍中。
阙典达告诉张碧逸,这田地里的收成,哪怕只能得到一半,那一半也是全家人的希望。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得精心伺候好。
要不然,一半都没收上来,周员外还来盘剥一成两成,不出一年,就没有活路了。
张碧逸就很悲哀,更是愤怒。
“这么多人,就没有反抗的?”张碧逸质问。
步惊皋眼神闪过悲色:“雷旺厚就反抗过,结果在他家搜出了杜里正的官印,雷旺厚就被官府绑去,在衙门旗杆上晒了三天三夜,一点水米都不给,活活渴死了。”
“他的父母就这么唯一一个儿子,没指望了,大闹里正衙门也只是被痛打一阵。”
“回来后,老两口就点燃了自家草棚,结果双双投火自焚。”促嗣补充道,脸上有愤怒,也有悲色。
“没有说公道话的?大柳树村不是十姓氏宗族吗?”张碧逸很是生气。
“唉,雷姓只是小族,就一二十户,本就没在十大宗族之列,村子里人人都本分,谁敢作声?”步惊皋叹息道。
张碧逸一时心思如潮。
突然,前方传来阵阵哭声,很多道身影都向溪沟边涌去。
张碧逸几人对视一眼,心道:“出事了!”他们也一起奔过去。
几人看见,一个衣着朴素但姿容秀美年风韵无限的少妇,一屁股坐在溪坎下的河沟里,正搂着一个仅穿一条麻布裤衩的十一二岁男孩,号啕大哭。
男孩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张碧逸扫视了一眼男孩,他身边有一个破成两半的陶罐,溪坎上有压折的青草。
原来是摔下来了。
“安儿,安儿——你怎么啦?你醒醒啊!”妇女拍打着男孩的脸,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
“惊皋,快!快!”
“快帮我把安儿送到柴郎中那里去,婶婶求你们了。”少妇发现了他们。
步惊皋正要答话,可张碧逸轻轻一跃,便轻巧地落到了河沟里。
他蹲下翻了翻男孩的眼皮,摸了摸男孩的脉搏。
男孩的麻布裤衩,已经撕裂了一条缝。
从那缝隙处,可以发现,这已经是一个半大的小伙子了。
张碧逸可没感觉到好笑,他心里叹息:“这么大的娃,底裤也还是要穿一条吧?”
闻声赶来的几个二七二八少女,瞧见这一幕,没站住脚,红着脸,掩着嘴,悄悄地又跑远了。
妇女见来人蹲下,一脸狐疑。
定神一看,居然是一个俊朗不凡的年轻郎中,她的眼神一亮。
张碧逸的双手按在男孩心口,正向揉了三圈,又反向揉了三圈。
然后,他又在男孩右手心的劳宫穴一戳,男孩“啊”的一声,醒了过来。
妇女又惊又喜,看向张碧逸的眼神,似乎有别样的神采。
男孩喊痛,张碧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原来是脚踝有点肿胀。
张碧逸站起身,往四周望了望。
不远处河岸边,正好有一棵马钱子树。
张碧逸走过去,轻轻一跳,就跃上一丈多高的河岸,站在了树下。
周围一片惊呼。
一道道钦佩的、羡慕的、热烈的眼神,纷纷绕绕粘在张碧逸的身上。
张碧逸很是无奈。
刚才就是随意一跳啊,他根本没有半点卖弄。
他摘下一把椭圆形的叶片,找了个凹槽石洼,将叶片放在里面,用石头使劲砸。
一会儿,石洼里就是绿油油黏糊糊的一团。
张碧逸捧着马钱子叶酱,来到男孩身边,给他敷在脚踝上。
张碧逸伸手,准备将男孩的麻布裤衩撕下一截。
但想了想,他还是撩起自己长衫的下摆,撕拉一声,扯下一条里子布,然后再将叶酱给男孩包扎好。
男孩一直盯着张碧逸。
当他发现张碧逸准备扯他裤衩时,脸色都变了。
再发现张碧逸撕破自己衣服给他包扎,男孩便止不住流眼泪。
少妇拉着男孩,千恩万谢。
也不知道张碧逸留意没,她弯腰鞠躬致谢之时,胸前露出了大片耀眼的白。
母子俩拾起陶罐,满脸心疼。
只剩个圈的上半部分,上看下看了好久,只好无奈丢下。
有底子的下半部分,母子俩还是拿在手中远去了。
张碧逸看着逐渐散去的人群又没入担水抗旱的队伍,陷入了沉思。
阙典达、步惊皋、促嗣见张碧逸那出神的样子,都没有惊扰他。
张碧逸此时想的,就是该怎么办,抗旱才能不吃力?
突然,他眼睛一亮。
他在河岸边折下茅草梗,截成长短一致的几根,每根都在中间捏破后,然后穿在一根更长的茅草梗上。
然后,张碧逸拉过阙典达、步惊皋、促嗣三人,来到一个小潭边。
张碧逸指挥三人搬来石头,将潭水流向下游的豁口收拢,然后将穿好的茅草梗搁在豁口上。
在水流的冲击下,茅草梗飞快地转动起来。
三人不解。
阙典达疑惑地问道:“张兄,这不就是我们小时玩的水车吗?”
他怀疑张碧逸童心未泯。
张碧逸笑道:“你们不觉得,一桶桶、一罐罐的担水,是件很费力的事情吗?”
三人异口同声:“那当然。”
“如果做一个加大号的水车呢?”张碧逸提醒道。
“加大号水车?”三人摸着脑袋,也陷入了沉思。
“张兄,确实好主意!”
步惊皋突然蹿过来,拉住张碧逸,眼神热烈而敬佩。
阙典达和促嗣也回过神,连连竖起大拇指:“还是张兄想得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