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碧逸定住脚步,眼睛瞬间血红。
他的母亲——张夫人,就蜷缩在床角。她俊美的容颜,已经完全失却了颜色,唯有苍白。
她的上衣对襟布扣已被解开两颗,粉红色的抹胸已经露出一小部分。她的胸前是右手抓着的剑柄,剑身没入身体,已经是扎了个对穿。
血,殷红的血,一大摊,濡湿了整个床单。
张碧逸身子一软,扑通倒在地上。他无力地往前爬,悲痛欲绝地喊道:“娘啊——我的娘亲啊!”
他奋力地爬上床,搂着张夫人,瘫坐在她血液并未干涸的血泊里,撕心裂肺!
庞流芳也跌跌撞撞奔进来。看着房中的一切,全身发软。她捂住自己的嘴,只见胸脯起伏、起伏、剧烈地起伏。
又过半晌,庞流芳终于“啊”的一声,发出凄厉的悲鸣。
张碧逸撕心裂肺,悲声呼唤,直至哽咽抽搐。
庞流芳瘫软在地,泣声连连,终于无语凝噎。
可张夫人闭着双眸,无论两人怎么摇晃、怎么呼唤,就是不应一声。
“娘亲,娘啊——”张碧逸几欲昏厥,一口鲜血从他喉中喷出。
庞流芳急忙扑到张碧逸的身边,扶着他,想宽慰他:“碧逸哥哥,你,你——”
可是,她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放声悲哭。
张碧逸流着泪,呆滞地转过身,紧紧地搂着她,哭泣着:“流芳,我——再也没有娘亲啦——再也没有娘亲了!”
两人抱头痛哭,完全无法自止。
柴房,满地灰烬,一片焦土。
一块地板慢慢移开了一道缝。过了一会,慢慢地、慢慢地,又被移开一些。
终于,一只手探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皮肤焦黑的人艰难地爬了出来。
张妈——是张妈!
猛烈的大火,将她灼伤得体无完肤,她如秋风中苦苦挂在枝头的枯叶,苟延残喘。
她分明听到了少爷的悲哭。她的心在滴血,她想叫唤,可她的喉咙只能微微蠕动,只能发出低沉得就是自己都难得听得到的一丝声响。
她爬,爬,继续爬。
柴房的地面依旧灼热,未熄灭的柴禾还有丝丝黑烟。可她还能顾不上那么多吗?
她爬!她要爬到夫人的房间,她要亲眼见到少爷,她还有夫人交代的任务没有完成!
这五六丈的距离,平时一阵风她就能走过去,又能一阵风走过来。
可是,现在怎么那般遥远?真的是可望而不可及。
可她只能爬。她爬呀爬,拖出一条黑色的、混合着血水的路!
她爬到大门处。大门有道门槛,不高,平时她轻轻一抬脚,就轻松过去了。可现在,她过不去了,爬也爬不过去。
她仰躺着,大口大口喘口气,恨不得把这空气中的灵力都吸尽。
她听得分明,有哭声,是肝肠寸断的哭声!她哪能不明白?她也肝肠寸断。
她抬起头,脚抵住阶沿石板,蹬,使劲地蹬。终于,她的头搁上了门槛。
她的脚又摸索准新的着力点,又蹬。终于,肩膀也搁上了门槛。
就这样,她的背、她的腰、她的屁股,都搁上了门槛。她顿了顿,用尽全身的力气,一翻。
扑通一声,她掉落在门槛内。门槛上,有血,大片的血。有肉,焦糊的肉。
扑通声惊醒了张碧逸,他从悲伤中挣脱出来,他的眼神冰冷,无尽的杀意弥漫。
他从里屋冲出,他惊呆了——
“少——爷——”
张碧逸看见一个焦黑的人,艰难地张着嘴,似乎在对他说话。
他仔细辨认,再度悲呼:“张妈——”张妈张着嘴,似乎在说什么。
张碧逸将耳朵凑近前,依稀听到:“发簪——老爷,如玉——关中——颜——”
张妈爱怜地看着张碧逸,似乎想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好好看看少爷。蓦然,她的脑袋一偏,他的眼神涣散,她无力地张开手,一根金色的发簪搁在她的手掌心。
张碧逸认得,这正是娘亲每天都插在头上的那根发簪。他把发簪攥在手里,使劲地攥,悲恸得不能自已。
“喵——”
听见这一声,庞流芳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她跑到院外,四处张望,看到了她心爱的那只白猫。
“雪儿!”庞流芳再度哭泣,这惨烈的一切,让她不能自已。
雪儿没有如往前一样,飞扑进她怀中。它蹲在石墙顶上,望着她,“喵喵”叫唤。
庞流芳再度滋生起不祥,她踌躇犹豫了几下,哪怕心跳如鼓,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血腥味越来越浓。
转过石墙,庞流芳看到了哑叔,看到了哑叔绝望不甘的眼。
她看到了一颗埋在泥土中耷拉着的头颅,白色的脑浆,红色的血,红白相间,异样鲜明!
庞流芳心怯了,不敢上前。她颤声唤道:“碧逸哥哥——”
张碧逸听到她惊惶地呼唤,来到石墙边,看到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他已无泪可流,他只有燃烧的、沸腾的血!还有那滔天的、无尽的仇恨!
他在头颅边蹲下,轻轻托起这头颅的下巴,露出那血肉模糊的脸。
庞流芳软绵绵倒下,“阿爹”这个亲切的称呼,她已经唤不出来。
张碧逸将软绵绵的庞流芳抱在怀里,痛苦地用自己满是泪痕的脸,紧贴着庞流芳满是泪痕的脸。
末了,张碧逸将庞流芳轻轻放下。
他血眼猩红,长跪在地,指甲已经扣进泥土。
他仰头望苍穹,苍穹不语。
他伏身叩大地,大地无声。
三羊子醒来时,正逢张碧逸流着泪将二狗子抱出来。他磕得红肿的嘴角上,沾着臭不可闻的人中黄。
可这些,三羊子全然顾不上。他只是傻傻地看着张碧逸,看着他横抱于胸前,垂着手臂、垂着头、垂着腿的二狗子。
张碧逸放下二狗子,流着泪,来到三羊子面前,轻声唤道:“三羊子?”
三羊子不理他,目光呆滞。这个才十来岁的孩子,何曾经历过如此惨剧?
张碧逸将他轻轻地搂在胸前,抚摸着他的头。
好久,三羊子才回过神。他一会儿扑在老父亲身上,一会儿扑在二狗哥身上,号啕涟涟。
……
张碧逸和三羊子将尸首一具具搬到村口,摆成一排排。
张碧逸木然的,三羊子也是木然的。
尸首正中间,摆放的是张夫人、庞大叔、哑叔、张妈。
庞流芳跌坐在他们身边,哭着、喊着,一遍又一遍地将他们未曾合上的眼睛给抹上。
但不久,躺在地上的他们,眼眸又是微张,是留恋这个世界,还是恨这老天的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