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楚闻从梁记画坊离开,没有回住处,而是来到一处景致颇为美好的湖畔。
两岸边矗立着数座楼阁,飞檐翘角,古色古香。
此时已是黄昏,金色余晖斜斜地洒下,整座湖面如同一面火烧的镜子。
湖面上,漂浮着三三两两的画舫,船顶挂着色彩各异的灯笼,共同拱簇着湖面最中心的那艘巨大楼船。
“不愧是内城首屈一指的玩乐之地,与外城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楚闻远远望着湖面中的那艘楼船,共有三层,其上灯火通明,隐约可闻丝竹管乐之音,令人心驰神往。
这还是他自住进内城以来,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若不是为了完成三阶画师的进阶条件,只怕此生与其也是无缘。
昨夜,得知进阶三阶画师需要绘制一幅“宫装仕女图”时,楚闻的脑子是蒙的。
什么叫“宫装?”,皇宫里的装束!
难不成他还得跋涉千里,赶赴京城去完成这个任务?
后来旁敲侧击之下,才从宋执事口中得知,所谓“宫装”,并非皇室专属,而是一种重要场合的礼仪服饰。
他还告诉楚闻,内城有一处“揽月舫”,与揽月酒楼同根溯源,每天夜里,那里都会有宫装美人的献舞奏演,用来专门取悦城里的富商,以及权贵。
所以楚闻才会来到这里。
随着天色渐暗,周遭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才子佳人,他们通过岸边检查,登上画舫,进入楼船。
楚闻见状,本想也随他们一起,他还穿着那件锦缎长袍,配合着独有的书卷气质,的确看不出半分外城贱户的影子。
刚想过去,就听那边传来一阵嘈杂。
“外城流民还敢混进来!找打!”
人群自动空出一片空地,只见一似是护卫的家伙掣着根棍子,正在抽打一名男子。
男子哭喊着求饶,但护卫不为所动,直到男子几乎断了气,他才冷哼着收手,骂骂咧咧:
“别以为套着层人皮,老子就看不出来,老爷们歇息之地,也是你配沾染的?”
一段小小插曲,很快便被人遗忘。
外城人混进楼船,做一些蝇营狗苟之事,类似今天这种,几乎每天都有发生。
没人在意一个贱民的死活,他们只会嫌弃,对方破坏了这里的好景致。
楚闻皱了皱眉,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他虽不惧那护卫,但闹出太大动静,也非他所愿。
烟花美景,彩灯画舫,那艘楼船就伫立在湖面正中,明明抬眼可见,却又那般遥远。
“楚闻!说好陪本小姐一起,你倒是自己来了是吧!”
一道略显愠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楚闻就感觉肩膀被人轻轻锤了一下。
心头浮现一个靓丽身影,转身一看,果然是大小姐梁清梦,此时正一脸嗔怒地瞪着自己。
她身后不远,还站着宋执事,一脸无奈地表情,显然是被临时抓了壮丁。
“天色太晚,大小姐毕竟是女子,还是以安全第一吧。”
楚闻有些心虚,他是真忘记了,当初不过随口敷衍了句,没想到这丫头还记在了心里。
“这里都是曲河城的权贵,谁敢在这里闹事?”
梁清梦摆了摆手,叫宋执事先回去,随即她便露出兴奋的表情,说道:
“这里没什么好看的,在楼船上层的露台上俯瞰整片湖面,那才是绝佳的美景,我们快上去!”
楚闻点了点头,原本还担心身份原因,可能会无法进去,如今有梁清梦在,便不需要有这方面的顾虑了。
果然,有着梁清梦开路,二人一路畅通无阻。
原本,那名护卫见楚闻面生,本想拦下来盘问一二。
可看到紧随其后的梁清梦,顿时绽放笑颜,狗腿子也似的弯着腰,引着两人登上画舫。
梁记画坊的大小姐,在内城还是有些名气的。
湖面微微荡漾,夜风拂过,令水面起了一层褶皱,月光如银,茫茫似雾霭般,朦胧了众人视线。
两侧岸边矗立着数棵粗大的枫树,枝条上垂满丝绢,几只寒鸦半空盘旋,冲散了月光。
画舫之上,楚闻心有所感,情不自禁地低声浅吟: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风渔火对愁眠......”
诗人张继当初所见所感,是否又与他相似呢?
一旁,梁清梦看向楚闻的目光,多了几分惊喜与不可思议。
不过...这里都是画舫游船,哪里来的渔火?
她没好意思问楚闻,害怕这是某种典故,从而不小心暴露自己没文化的事实。
......
......
楼船内,华灯初上,灯火辉煌。
整座楼船共有三层,雕梁画栋,自上而下设计为镂空的造型,类似现世的筒子楼。
站在三层的楼台俯瞰,可以轻易观赏到一层正中的华美高台。
姿容绝色的宫装丽人翩然起舞,轻纱如雾,裙裾飞扬间,珠翠辉映。
又闻两侧乐声悠扬,入目所及尽是流光溢彩,美轮美奂,教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揽月舫的小娘子,调教的实在诱人,只可惜只能远远地看着,真是暴殄天物。”
一处装裱豪华的雅间,周行瘫坐在一张楠木宽椅上,看着翩然舞动的丽人,心中升起一团旖念,嘿嘿笑了两声。
他旁边,还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眉眼狭长的男子,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而后轻轻放下,笑道:
“女人对于周老爷不过是衣服,穿久了、破了,便直接扔掉,这难道不是暴殄天物吗?”
“柳兄又奚落我了,我不过是大爱无疆,希望给世上所有女子一个家而已,不像柳兄,醉心于画道,无愧曲河第一画师的名头。
“周兄莫要折煞柳某,我虽在画道上有些建树,若是与吾师相比,依旧略逊一些。”
装模作样,表里不一的家伙......周行心里嘲讽,脸上笑道:
“说起你师父王贞嗣,我倒是听说徐书前几日得了幅名作,貌似就是你师父的祖传宝贝,柳兄有机会,可以去他那瞧瞧。”
被酒色掏空身子与脑子的蠢货,那幅《水墨竹石图》便是我的亲笔,需要你来提醒我?
柳丹卿为自己斟了杯酒,掩饰脸上的鄙夷表情。
......
“你快些,磨蹭什么呢?”
楼船内,通往二层的旋梯,梁清梦低头看向楚闻,不悦的催促。
这小子眼睛不老实,总是有意无意的看向那边跳舞的女人,与自己说话却是爱答不理,让她心里一阵恼火。
“哦,好。”
收回目光,楚闻随着梁清梦缓缓上楼。
他刚刚观察过了,这座楼船内也有雇佣画师,以满足众多贵人们的需求。
白鹿宣与龙纹墨虽珍贵,但这里也未必没有,费些心思想来也能搞到。
“你好慢啊,还走不走!”
“来了来了。楚闻赶忙跟上少女步伐。
不过首要任务,是需要先摆脱眼前这个大小姐,对方一直挂在身边,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
雅间内。
“一说起你师父,我就想起之前的事。”
周行享受着清秀小侍女的服侍,一边揉捏着对方光滑的小手,一边笑着打趣道:
“前阵子问他要几幅美人图,硬是说没有,结果转头就把祖传宝贝送给徐书,柳兄你说说,你师父是不是看人下菜碟?”
“我老师清闲惯了,不愿意徒增是非,徐帮主何等声望,他老人家岂能硬往钉子上撞?”
柳丹卿不咸不淡的说道。
“也对。”
周行撇开侍女的手,自顾自喝着酒,那少女如蒙大赦,小跑着离开。
片刻后又返回,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放着数张画作,小心翼翼地呈给周行。
挂满珠石玛瑙的胖手接过,一幅又一幅地看了起来,越往后看一张,他脸上肥肉颤抖的越发剧烈。
“老子要的是仕女图,照着画都不会吗?”
他将画甩在地上,狠狠啐了两口:
“妈的!这都什么玩意?真当老子不识货?”
小侍女在一旁战战兢兢,心说;你连半钱银子都不肯掏,谁愿意给你认真效力?
“周兄何必为难一个侍女,仕女图而已。”
柳丹卿呵呵笑道:
“素安,你去二层为周老爷画一幅,让周老爷消消气。”
说着,他看向雅间后方,只见从那里缓缓走出一位少年,五官端正,穿着得体,腰间挂着一枚玉佩,上面镌刻有揽月画舫的云纹。
对着二人微微欠身,就要离开雅间,前往二层高台处作画。
“先去三层,挑一些好的纸墨来,周老爷是为师朋友,认真些,不要怠慢。”
柳丹卿认真叮嘱,狭长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
......
“快点,我们到三层的露台那里去。”
旋梯之上,梁清梦回头督促着楚闻,随即迈着洁白纤细的小腿,站在了三层的楼台之上。
楚闻收回看向二层楼宇的视线,紧随其后,站上楼台。
抬眼望去。
这里比起一层要安静许多,灯光也有些晦暗,四根雕梁画栋的柱子立于四方,中央是一面古朴精美的画壁。
二人绕过画壁,两侧轩道愈发狭窄,灯光也趋近于消失,仅有丝丝缕缕的月光照射下来。
“这条廊道名叫‘月轩’,再往前,就能看到数个隔断,每个隔断背后都是一个露台!”
梁清梦雀跃地为楚闻介绍。
楚闻时不时答应一声,听得心不在焉。
此刻他脑子里全是怎么脱身,然后去到二层,完成三阶画师的进阶任务。
方才他观察到,三层设立这许多屏风,背后满是纸墨笔砚一类的画具,被摆放的极为整齐。
甚至于,不乏有一些外面难以买到的贵重画具。
比如任务所需的白鹿宣、龙纹墨。
只是楚闻并不确定,这些画具是否允许出售,不然他倒是可以买一些,虽然价格必然极高,但与进阶三阶画师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嗯?那个人......”
与梁清梦来到一片露台,楚闻皱了皱眉,看向不远处凭栏眺望的黑衣身影。
那人似有所察觉,朝楚闻这边看了一眼,旋即侧了侧身,离开了那片露台。
拥有“威势”法种后,楚闻对于这种“强者气质”就颇为敏感。
方才他在那人身上,就感受到了这种气质,不多,但却极为清晰。
想来是个高手,至少也是武道一关的层次。
“喂!”
梁清梦此刻已经来到露台边缘,正对着楚闻挥手。
这种高手,想来也不会与我产生什么交集......楚闻不再去想,看向被月光包裹也似的灵动少女。
素白色的罗裙,外面披着一件对襟的丝织小衫,少了几分少女的纯真,增添多一丝女人的风韵。
画舫内并不寒冷,冬日的常服在此并不适用。
楚闻走到露台边缘,朝下俯瞰,整片湖景尽收眼底,波光粼粼,纯净澄澈,月光揉碎了撒在上面,好似一只饱含深情的眼睛。
“好美啊......”
梁清梦的眼中倒映着湖水,也倒映着月光,她下意识摸了摸身后,旋即露出窘迫之色。
“诶呀......说是出来写生,结果纸墨都忘记拿了。”
楚闻赶忙道:
“小姐在此等着便是,我去买一些来。”
太好了,开溜开溜!
说完,还没走几步,就被梁清梦给喊住:
“你先等会。”
说着,在随身携带的小包里翻找起来。
片刻后,少女掌心出现了几锭银子;
“这里的画具很贵的,这些你拿着吧,总不能总叫你吃亏。”
这丫头还记得上次的事啊......楚闻突然有点感动,有些不忍心把对方独自丢在这了。
......
“三楼的画具居然是不私自出售的,这下麻烦了。”
三楼通往二楼的旋梯之上,刚碰了个壁的楚闻步伐飞快,来到二楼的楼台。
楼船高有数十丈,三层楼宇各有特色。
其中二层最为特殊,相当于现世的“员工休息区”,较为安静。
画舫雇佣的一些画师,都会选择在这里的楼台处作画。
毕竟是画舫嘛,客人们自筹身份,都会用书画之类的东西,来烘托自己的文化内涵。
“算了,既然如此,便到二楼碰碰运气,既是为权贵作画,纸墨的品质自然不低。”
边想着,楚闻来到二层的露台,刚要进去,便被门外的侍卫拦下。
“抱歉,这里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
闲杂人等?
楚闻一愣,旋即看到一名男子走了过来,给侍卫递过去一块腰玉,侍卫检查过后,便将男子放了进去。
临走时,男子还瞟了楚闻一眼,眼神轻挑,极具嘲讽意味。
刚刚那个应该就是画舫雇佣的画师......腰玉便是身份的证明。
无奈离开,楚闻思考着该如何进入二层。
假扮成这里的画师?
可他没有腰玉,还是会被拆穿。
这里的侍卫不像外面那样粗鲁,动辄打人,但被驱逐出去也是件麻烦事。
或者毛遂自荐,真正成为画舫画师呢?
也不行,时间上来不及。
该怎么办呢......
楚闻在旋梯之上不停踱步,却始终想不出合理的办法。
“麻烦让一让,你挡到我的路了。”
极为冷淡高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楚闻回头看去,那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穿着得体,看起来是刚从三层下来,神色倨傲,正在用鼻孔盯着他。
在我那个时代,这么拽会被人打的吧......让开道路,楚闻看了对方片刻,忽然面露喜色。
对方腰间挂着的,正是揽月画舫的腰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