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
几个灯笼顺着街口延伸至深处,几团暖融融的光嵌在夜里。
吸引着飞蛾扑火般,前仆后继的寻欢之人。
楚闻走在路上,时常会好奇,药铺为何会开在娼馆附近。
叮铃铃——
楚闻推开药铺的门。
“沈哥,这么晚还在啊。”
“楚闻?”
柜台后面,正在理账的沈应惊喜地抬起头,笑道:
“你是不知道这里晚上有多热闹,那声音,听一夜都不觉得困!”
药铺里只有沈应一人,之前那老者早已回去休息。
如今他在这间药铺做工,一些琐碎的麻烦活计也自然归他。
晚睡早起,几乎无休,虽然累些,却也不觉得有什么。
既不必如在外城那般提心吊胆,又无狼火帮的勒索刁难。
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若是真能幸福,谁又愿意苦中作乐......楚闻暗叹一声,一株一株说出了所需要的药材。
所谓久病成医,如今楚闻对于药理方面的知识,也算是通晓一二。
知道哪些药材组合在一起,可以最大程度的帮助到自己。
精神力不比肉身,既看不见、又摸不着,调养起来颇为麻烦。
只能广撒网,一个个的尝试效果。
“天麻、何首乌、党参、远志......”
沈应一味一味地清点药材,忽然抬起头来,满脸狐疑的表情:
“你不会得什么绝症了吧?三天两头来铺子不说,每次买的药材也是奇奇怪怪。”
“我有一个朋友......”
楚闻打了个哈哈,将这篇翻了过去。
沈应也不觉有它,这小子如今在在画坊做事,在内城混的也算风生水起,有几个不正常的朋友也很正常。
想到此处,他心头不禁怅然。
曾几何时,楚闻还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画师。
生在外城,背着兵户的贱籍,举步维艰,处处碰壁。
结果这才多久,对方便已完成蜕变。
方才随口而出的药材,随便拎出一株,都有可能是普通人家一月口粮。
他本来觉得,自己在外城混的已是不错。
至少足够安逸,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
但与对方相比,依然差距颇大。
“楚闻,你小子真出息了,楚叔若是还在,一定欣慰。”
他将药材包进口袋,递给楚闻。
“沈哥早些回去吧。”
笑了笑,楚闻转身离开。
叮铃铃的门声响起,铺子内再次恢复沉寂。
忽然,一连串细碎的脚步,打破这份安宁。
起初沈应并不在意,可接下来的对话,却是令他提起了精神。
“留口气就行,伪装成见财起意。”
“记得把脸蒙好,别被那小子看去,不然告到梁管事那里就完了。”
“小点声!跟上!”
……
“又开始了,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人心怀不轨。”
沈应摇了摇头,不再理会,继续自己的事情。
内城的“安全”,只是相比于外城而言。
人心不足蛇吞象,事实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腌臜事存在。
只是相比于外城的赤裸裸,内城人较为含蓄,不会将这些搬到台面上。
在那些不为人知的角落,不平事每天都在上演。
“他们刚才说梁管事?”
沈应微微一愣,忽然警觉起来。
他记得楚闻与他聊天时说过,画坊的管事就是姓梁……
蹭!的一下站起,沈应没有半分犹豫,快步走到门前。
可在手指触碰到把手那一瞬间,他忽然僵住了。
双眼逐渐被茫然所取代,紧接着苦笑着摇了摇头,走回柜台坐下。
夜渐渐深了。
红花馆的灯光变的晦暗,不再有人走进走出,原本嘈杂的声音,渐渐变得暧昧淫靡起来。
弦月挂在干巴巴的枝头,吝啬地不肯多洒下一片光亮。
夜静的可怕,又闹的吓人。
叮铃铃——
忽的响起一声脆响。
在黑夜包裹下,这声音是那么微不足道,却又如此振聋发聩。
……
“还真跟上来了,多亏宋执事提醒我。”
黑漆漆的街道上,楚闻一边行走,一边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白天时,宋执事曾隐晦的向他提过醒,画坊的其他执事可能会对他不利。
还曾劝说过他:不要晚上出门。
这些执事在画坊做事,头上压着梁峻,行事有所顾忌,不敢做私闯民宅的事。
楚闻却不这么想。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他就是要看看是哪几个不长眼,要找他的不痛快!
不然,白日有大把时间,何必非要晚上出门?
“近些天有些过于安逸了,都忘了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
楚闻将药包挂在腰间,打上死结。
“这小子真他娘有钱啊!听说这药铺是周行开的,价格黑的要死!”
某处角落,那名眼角长痦子的执事扯下面罩,呼吸了两口新鲜空气。
“一会都是咱们的!”
黑脸执事声音低沉,腰间明晃晃的一抹亮芒闪烁。
“还带着刀?”
距离二人不远处的巷口,沈应趴在墙边,有些畏缩。
“楚闻这小子得罪什么狠人了?”
他手里捏着鸡蛋大小的松木棍,感觉心跳的越来越快。
“要不是你救过我姐姐,我也懒得掺和这种破事!”
心一横,牙一咬,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朝着前边两人砸了过去!
砰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吃痛的叫声。
沈应身体猛的哆嗦一下,故意将棍子丢到另一处巷口,然后转身便跑。
“兄弟只能帮你到这了,自求多福吧!”
沈应心里翻涌着紧张与刺激,大腿都有些痉挛,脸上却是笑的灿烂。
“想往哪跑!”
忽然,两侧墙壁之上猛然跃下两道人影!呈左右之势将沈应围住。
沈应心里一紧,本能想要后退,可那两人已经欺身上前。
左侧那人一拳将沈应打翻在地,用力之狠毒,将牙齿都打碎数颗,鲜血流淌而出。
与此同时,两名画坊执事也跑了过来,其中黑脸执事对着沈应又是一顿猛踹,捂着头骂骂咧咧。
沈应挨了一拳,本就浑浑噩噩,此刻更是失去意识,昏死了过去。
毕竟只是普通人体质,哪遭得住如此暴打?
“等会!这小子有点眼熟啊……”
其中一人眯了眯眼,将沈应的脸拉扯起来,仔细端详。
另一人想起:“这人好像姓沈,他姐姐特别漂亮,周老爷一直惦记着呢!”
“给周老爷带回去吧,正好平南街的事,还缺个背锅的。”
两名画坊执事听得不明所以,骂骂咧咧:
“赶紧处理完,别忘了今晚正事!否则,半个子儿也没有你们的!”
沈应之事不过是一段插曲。
方才那两名周府扈从很快去而复返,四人顺着狭窄的羊肠小道,噤声向前。
他们一共有五个人。
其中一人早已守在这条路的尽头,只要楚闻出现,就会立刻将其堵进死胡同内。
而剩下四人则紧随其后,拦截对方的退路。
计划周全,布置周到。
画坊执事不善拳脚功夫,但论玩心眼、坑害人。
他们在内城这个大泥滩摸爬滚打数载,有着一套自己的道理。
凭着混出来的人脉关系,再加以利益许诺。
纠集几个泼皮莽汉,再容易不过。
“到时候下手轻点,给他留口活气儿。”
黑脸执事再一次叮嘱。
这并不是他多心慈手软。
所谓“三思后行”——即行动前的考虑、行动中的变化、结束时的收尾。
当场死亡,与卧榻数日再死,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楚闻虽得梁峻看重,但终究是外城贱户,早晚要被送到战场做炮灰!
以梁峻的性格。
若楚闻被人当街打死,他或许会一怒之下,彻查到底。
反之没有,时间一长,他的想法就会越多,越来越计较得失。
查清真相的念头,也会渐渐薄弱。
夜间行走,恶匪见财起意,打成重伤——这个原由,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小路并不算长,不多时,几人来到一处宽阔长街。
“人呢?”
眼角有痦子的执事上前两步,左右张望。
今晚云层厚实,是个阴天,月光被拢在夜里,没泄出半点下来。
“四处看看。”
黑脸执事压着声音,他们好几个汉子围堵一个少年,这要是被人给跑了,岂不是丢尽颜面?
四人分散开来,身形没入黑暗中。
不多时,几人都心情阴郁地返回,互相对望,皆是沉默。
终于,沉闷气氛被引爆。
黑脸执事骂了句脏话,怒而扯下面罩,狠狠掷在地上,骂道:
“娘的!肯定是那混蛋杀了人,卷钱跑路了!
“早就说至少留两个人,这下可好,好处没捞着,反而被扣了一身的屎!”
那两个周家的扈从面面相觑,而后连连摇头:
“不会的,周家家奴都签了卖身契,他能逃,老婆孩子没法逃。”
“娘的,那你告诉我,人呢?人呢!”
黑脸执事压抑不住胸腔的怒意,冲着二人吼叫。
两个扈从也不是什么善茬,平日里跟着周行走街串巷,早养出了蛮横无理的恶性。
此刻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也丢了一个人,这次行动是你们策划的,你们要负责!”
“放你娘的屁!”
几人你来我往,眼看就要厮打起来。
“你们是在找他吗?”
夜色茫茫,一道声音穿破黑暗,激荡在四人的耳中。
“谁?出来!”
黑脸执事后背一凉,下意识戴回面罩,警惕地四处张望。
噗通——
某样重物从高墙上坠落,落在四人面前,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是……是老三!?”
周家扈从率先反应过来,失声道。
楚闻从墙上跃下,站在距离四人几十米距离外。
这个距离仅能依稀看出人形,无法辨别面容与身材穿着。
有着“威势”法种的加持,他浑身散发着上位者的威严,令人不敢轻举妄动,他语气低沉道:
“你们,谁欺负了我的弟子?”
“您……您弟子是?”
黑脸执事感受着那股摄人的威压,语气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武者气血旺盛,双目有神,不经意间流露的气质,便足以震退心虚宵小之辈。
城内几位有名的武馆主,他都见过。
可若单纯论气势,没一个比得过眼前这人。
其余三人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原本蛮横霸道,跋扈嚣张的他们,此刻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战战兢兢地后退了数步。
黑夜中静谧片刻,随后,那声音低沉道:“楚闻。”
“快跑!”
四人脚底似抹了油,转眼跑出去数米。
越是强者便越是护短,自己对人家徒弟不利,哪还可能善了?不跑难道等死?
“梁记画坊的陈鹰、徐凯,周府的黄家三兄弟。”
幽幽的声音从夜色中飘出,几人的步伐瞬间僵住,脸色无比难看。
紧接着,似乎是有什么默契,几人竟齐齐跪地磕头,口中求饶道:
“前辈……是我们财迷心窍,冒犯到了楚兄弟,还请前辈见谅,日后绝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
也算得上果断。
被一位武馆主级别的高手记挂上,即使他们今晚逃了,也躲不过后面的清算。
眼下只能委曲求全,希望对方能网开一面,放过他们。
楚闻看着他们的狼狈模样,心底好笑,语气淡漠道:
“欺辱本座弟子,本应用你们的血抵罪,但看在本座弟子无恙的份上,今日暂且放过你们。”
闻听此言,几人都如蒙大赦,一叠声的感激磕头,一时间黑漆漆的夜里尽是砖石碰撞声。
“但是……”
黑夜中声音再次响起:
“本座不追究,不代表本座的弟子不追究,你们把身上值钱的财物放在地上,权当是给予他的补偿吧。”
闻言,四人原本提着的心,这才似落了地。
若是叫他们就这么走了,反而更加不安心。
眼下连忙将身上的银子通通往外掏。
仿佛那些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不值钱的垃圾一样。
过了会,才试探性的问道:
“前辈,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回应他们的,是一阵默然。
几人对视一眼,一刻也不敢耽搁,扛起地上躺着的同伴,几个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这几个蠢货,但凡再往前走个几丈,我这钱也不能赚的这么轻松。”
约莫一刻钟过去,确定几人真的离开,楚闻这才走了出来,清点起自己的战利品。
“不错嘛,今晚买药材的钱赚回来了。”
楚闻笑了笑,换了条路返回住处。
他之所以不与几人正面起冲突,为的就是不想暴露自身根底。
而且,虽说他已经达到攒劲境界,但终究是不通打法。
一对一尚有所余力,可若是面对四个人的围攻,便不是那么轻松的了。
即使胜,也是惨胜。
最关键的一点——他无法杀人灭口。
黑脸执事打算对付自己的消息,是宋执事告诉自己的。
除非自己将宋执事也灭口了。
否则黑脸执事几人一死,他百分百会被第一个怀疑。
并且他不能保证,宋执事没与其他人谈起此事。
几番权衡,这才想出这么个主意。
如此丢脸之事,想必那几人也不会对外谈起。
即使事后咂摸出不对来,这个哑巴亏,他们也只能咽下。
往日那些不可攀的人,而今却跪在自己面前,磕头求饶。
此时云层尽散,月光再无阻碍,尽情地挥洒而下,冲散了如墨的黑。
楚闻回忆着穿越以来的种种,忽然涌现一股扬眉吐气之感。
这还只是开始,终有一日他将鱼跃龙门,届时即使是徐书、周行之流,见他也需尽敛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