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三人提前抵达了杏帘招。一进门,只见唯一的客人坐在最显眼的位置,正与店里的几名侍女调笑。看到他们进来,白木生有些狼狈,慌忙站起身来,连带桌上的茶盅也碰倒了。
他抱拳躬身,深施一礼:“阮前辈、叶前辈好。”
叶玉贞极力忍住笑,道:“不必如此多礼,叫我们叶兄阮兄就是,我们也叫你小白好了。”叶玉洁却没忍住,在二人身后“扑嗤”一笑。
白木生干咳几声,抬起头来看叶玉洁:“这位想必就是「汉白玉」叶玉洁小侠了。”
叶玉贞道:“正是。因他资历尚浅,远行除邪时我都将他带在身边。”
叶玉洁则目不转睛地打量白木生。她本是小女孩心性,此刻见了白木生俊俏灵秀,似乎比阮念尘沉稳端方的模样更令她心动。且因为二人年龄相近的缘故,她并不如何羞怯,展颜一笑:“好啊,你叫小白,我叫小叶子好么?”
白木生是个聪慧后生,方才眼睛溜那几下,又听得玉洁如此说话,心中差不多已猜到了七七八八。叶玉贞皱皱眉轻声责备她:“玉洁,别尽混说。”白木生忙笑接道:“既然小侠士有亲近之意,那在下也只好从命了。不知几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阮念尘轻轻扯了扯叶玉贞的衣袖,低声问:“后面怎么发展?”
叶玉贞也小声道:“向东追了。”
“引入呢?”
“没写...”叶玉贞表情有些尴尬。
眼看两人再多说就要引起另两人注意了,但紧要处又不得不问,阮念尘心头一阵发急。这时叶玉洁突然眼睛一亮,指着白木生的佩剑道:“诶小白你是用剑的?感觉好帅!”
“啊,我这把剑叫作‘白虹’,是师父找人为我打制的。”
白木生跟着她倒退两步,噌地拔出剑来。剑光清亮如水。
“哇~好漂亮的剑!”
...
可巧来了不可多得的说话良机,阮念尘拽着叶玉贞急急问道:
“怎样?”
对于自己少时写的文章的细枝末节,叶玉贞也属实不能完全记清。她扶着鼻梁苦思两秒,搜索枯肠,终于在记忆的深处挖出了那几句断断续续的原文:
“...几人一路往东追去,在药铺掌柜那里打听到了线索,于是众人复向东南折去,最终于村镇与树林的交界处发现了黑衣人的踪迹,只不过,那人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现在缺的就是往东追的楔子!怎么才能顺理成章的引大家去东边啊!...”
蓦地,叶玉贞灵光一闪,一拍大腿,抬头迎上阮念尘同样雪亮的眼睛,便知对方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正是!重点不在‘东’,而在‘药铺’!因那厮中了我一发毒针,才会想到到药铺去,而这药铺又恰恰在东边!”
阮念尘转身,向店主朗声问道:“敢问店主人,离这里最近的药铺在何处?”
店主一边擦拭架上的古玩一边答道:“本城最好的医馆和药铺都在西边。”随后又轻轻一叹:“唉,最近几个月想是没什么进项了,可为了那几个老主顾又不能关门,实在不行只能把这些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卖喽...”
叶玉贞见了这一幕,微觉心酸。虽说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虚构的,但在这个“虚构”的世界里,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啊...
白木生喜道:“阮兄你们是打伤敌人了么?那我们快向西找吧!”
阮念尘摇头:“非也。那伙人现今已是恶名远扬成了众矢之的,他定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露面。”说完他轻轻用手肘碰了碰叶玉贞。叶玉贞一下回过神来,表情自然地接口:
“...若是如此,我倒知道东边有个偏僻的小药铺,不如去那里碰碰运气。”
阮念尘也速速接道:“那么便去看看罢。事不宜迟。”
白木生与玉洁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四人向店主告辞,打帘子出来,向东行去。知道自己在剧中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叶玉贞临走前最后向屋内望了一眼,希冀能记住这个地方更多的细节。不知为什么,柜台上那滩暗赭色的干涸猫血在灯下显得格外惹眼。
(半个月后,杏帘招上到掌柜下到伙计,全部在一天夜里被人暗杀。)
叶玉贞装作熟门熟路的模样走在最前,实际上她并不知道那所谓“药铺”的具体位置。既是带路,便不能东张西望地惹人生疑,她只得以最不明显的角度从眼底溜着路两侧的招牌。见状,阮念尘极有默契地跟上来,帮她照顾着路左边,这样她只找路右就轻松多了。
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这种乡野小店,往往不挂招牌。布店就是门口挑一匹布,酱园就在院外摆两只大酱缸...更多的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要想不露破绽地一遍找到无疑难如登天。但话既已出口,叶玉贞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心里已经豫备好了若是走到巷口还没有找到该如何以最自然的语气打着哈哈说许久未来忘记在哪了再仔细寻一遍吧。就在这时她忽地听到前方传来一阵马嘶声,只见一辆装饰富丽的马车迎面驶来,眨眼间就冲到了四人面前,幸亏四位都是习武之人,见状齐齐向路右一跃,躲了过去;然而大女主殿下却不幸被车轮卷起的路边污水溅了一身,同时她感觉右脚踩到了什么东西。漆黑绵软的一团。狗屎?她嫌恶地抬起脚。不...这是...药渣!
“这狗官...”白木生还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破口喃喃地骂。叶玉洁则气得鼓起小脸,嘟着樱唇,跟着他一起指指点点。
她提足再次拨拉了一下那堆物事:几团黢黑的根状物中间夹杂着一些叶片与茎秆。不错,正是一滩熬过的药渣。叶玉贞霍然抬头,往右侧的门洞内望去,果不其然,在靠里的那面墙上粘着一张破破烂烂的黄裱纸,上书四个已被磨蚀的快要看不清的大字“悬壶济世”。
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其实还是费了点功夫的。叶玉贞沉默地拎了一下自己散着臭味的上衣,回身冲另几人招呼道:“就是这里。”说完便走了进去。
阮念尘率先过来,后头两位年轻人的訾骂也戛然而止,乖乖跟了上去。念尘庆幸这两小辈还算靠谱,该正经的时候立刻正经,否则可够闹腾人的。
进了门,一股中药材的味道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叶玉贞环视了一下屋内,正对街心的那堵墙上挂着那张“悬壶济世”,右手边的墙上则是一幅人体经脉穴位图和一轴不知为哪朝医师的画像,兴许是药铺主人的祖先。左手边是一条长而旧黯的柜台,柜台里坐着一位中年汉子,汉子背后则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药橱。
那汉子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见几人进来,向他们强颜笑道:“几位要抓些什么药?”
叶阮二人都不答话,叶玉贞眯起眼辨认散落在柜台上的药材残渣,幸而平时爱看一点介绍草药的书,她勉强认出那是一味解毒凝血的药物。想来是不错了。
见无人应声,那汉子只得又打着官腔说下去:“几位若是不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症,在下也可以帮忙诊断一二。在下还会一点正骨推拿...”
叶玉贞忽地出口问道:“几个时辰前,可有一名黑衣人来过这里,请您看过胳膊上的毒伤?”
汉子登时一噎,嘴唇翕动了两下才发出声音:“没,没有...”
阮念尘从怀中布包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那汉子立时连声都不出了。
阮念尘又往台上放了一锭。静默一阵,那人才复又发出沙哑的声音“...我老父三个月前刚入土,我一没收徒弟二没娶媳妇..”
阮念尘道:“放心,我们不会告诉旁人。”
几句话的功夫,叶玉洁便有些闲不住了,在窄小的屋里转起圈来,最后煞有介事地停在那张“悬壶济世“前。白木生跟着过来,轻声叹道:“果然乡野人家就是这样,这里少说也得是几十年的老店了,连个送匾的都没有。”
“...是啊。”叶玉洁应道,将一只手放到那张纸上抚弄着。乘白木生不注意,她飞速刺破手指,在纸的边缘处画了一个小小的血阵,随后若无其事地把手放下。
那汉子咽了口唾沫:“早上我正给王三麻子家的媳妇号脉,一个穿黑衣的人抱着臂,一拐一拐地走了进来,我一看,这不是前些日子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伙人的装束吗!老王媳妇见了这人,吓得尖叫一声,甩开我就往外跑...那人明明伤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却还是出手如电,鹞子抓小鸡似的一擒就擒住了她,阴恻恻地说:“...你..你什么都没看见。听到没有?...”
这人大概承其父业之前是说评书的,讲得绘声绘色,使人听着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王媳妇吓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地重复着‘听到了,听到了...’那人大概是着急看伤,松手放她走了。他过来往台前一坐,卷起袖子,就见他胳臂上钉着两根针,周围的皮肉都死黑了。老天爷,我哪里见过这种毒哦,只得给他取了针,又胡乱敷了些解毒的药物...”说着他打开放在柜台上的一方折叠的绢帕,内中躺着阮念尘的那两枚毒针。
阮念尘道声“多谢”,上前拿了针,仍旧藏在扇骨内。叶玉贞开口问道:“那人离开后又往哪边去了?”
汉子:“向东去了。那人临走前专门嘱咐我,敢和旁人提一个字就灭我满门...”
叶玉贞道:“放心。多谢您了。”随后回身,向两个娃娃一挥手:“走喽,继续向东追!你俩真是,一会儿的功夫也要说小话。方才的情报都听到没有?”
白木生有些尴尬地咳了两下,叶玉洁则是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跳过去推她的肩:“这不是有哥哥大人在嘛~你办事我们都放心~”
四人出门去了。一阵穿堂风吹进来,将黄裱纸微微掀动,那勾画在左下角的赤红血阵便慢慢转动起来。
(半月后,这不起眼的小药铺于同一天与杏帘招遭到了同样的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