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破小说 > 武侠 > 刺秦记之燕归春去 > 一章 洗剑长歌悲暮色

一章 洗剑长歌悲暮色(1 / 1)

开篇曰: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易水汤汤,千百年不曾更变,人是一代又一代前进着,金戈铁马、软玉温香,不过沧海一芥,百年一瞬罢了。”

客栈里破破落落,人也寥寥数个而已,每个人或坐或立,却是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中间一个老者沙哑着声音讲往事。

那老者年纪大约五十上下,一身灰布衣裳看不出是沾满尘土还是本来就是这个颜色,头发花白,脸上刻满皱纹,虽是声音沙哑,听起来衰弱至极,但双目奕奕有神,眼光扫过全场,无不感到心里一凛的。

“那秦国上将军白起,战功累累名震九州,在长平一战坑杀数百万赵军,终于还是罪有应得,被秦王老儿赐了一死。”

说到这里,客栈里人声沸然,都说“杀人过多罪有应得”云云,纷纷赞同老者的观点。

坐在离门首最近桌子的两人,一人身穿黑衣斗篷、罩着黑帷斗笠,一人穿着骑马用的改良胡服,黑衣人正要起身说话,胡服客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道:“不要出头。”

众人正待老者继续说下去,这时门外走进来了三个年青人,皆是穿着素色,外罩大袍,手里各执一口剑。中间那人四周打量了一会,招手让其余两人一同拣了黑衣人和胡服客旁边的桌子坐下,将三口剑齐齐压在桌上。

场上似是被三人的气场震慑住了,众人愣住看了三人良久,老者才启声问道:“三位可是从燕山来的?”

方才立于三人之中的年青人起身拱手道:“老丈眼利。我师兄弟三人确是燕山派,小可苏放,这两位是李藏、谷随。”话音未完,苏放手震桌面,锵地抽出空中的剑刃直指老者。

事出突然,在场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但待苏放剑锋一闪,先前老者面前的一张桌子破成两半,将两旁的人震飞几丈之外。

“果然,我只道如此破旧的客栈还能有人,说在这燕山道上有何企图?”苏放垂剑道。

“我们行事,与旁人无关。却不知道哪里得罪了燕山派,要劳驾‘燕山仁字三侠’出动?”老者直起腰来,指上轻弹拂去衣上尘土。此时李藏、谷随分别执了剑,与苏放站定三角,相互照应以防暗手。

“燕山内不容杀人越货之事,自创派之时已是照会天下各门。不知阁下是何门何派,竟枉顾燕山禁令。”

“不愧是名门正派之首,天下这么大,也该有你们管不着的事。”老者瞳中一闪,身边十余名扮作村汉的人竟不知从身体何处擎出了数道刃光,紧接着身形抖晃,眨眼间越过三侠,从不同的方向攻向窗边的黑衣人与胡服客。

这群人速度之快,饶是苏放方才那一招“惊鸟归林”试出了老者身法不凡,自忖若是与之打起来勉强能自保,也没想到更有十多个人以如此快的速度攻向另一个目标,三人此时想救,却是来不及了。

三侠正待惊呼两人闪开,只见黑衣人从斗篷中一摸,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往射向自己的寒光中轻推,十多条兵刃齐齐斩断,甚至有几个人手指也被削去,却还没有见到血流出来,可见剑刃锋利之至。黑衣人身后的胡服客右手将桌子掀起,桌面上顿时插了满满的断刃,胡服客再横起脚踹出,桌子和着热茶和茶杯一齐碎在偷袭者的身上。

“你早就看出来他们是练家子,所以让我不要出手吗?”黑衣人扬起胡子拉碴的脸庞,又从斗篷摸出了一把白色的剑鞘,将长剑收入鞘中,“等会,你把我的茶踢了出去?那我喝什么?”

胡服客手中拿着茶杯轻啜,闭目凝思,似是对打斗不感兴趣。

三侠见两人武功也十分高强,暗暗松了一口气,苏放看向老者又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燕山要做什么勾当?”

老者不置一答,三侠知老者是要逃走,正要追上,转眼间瓦木坠下,三侠掩面挡住,再看时,只屋顶上留下一个大洞,老者已然不见了。

胡服客拍拍黑衣人的肩膀,后者没有理他,起身查看地上的偷袭者,一个个都没了气息,额上均是一枚银针,在光下隐隐不见,凑过看去,针身乌黑,应是淬了毒。

“多谢三侠出手。”胡服客拱手向三侠致礼,三侠连忙收剑回礼道:“不敢。不知两位是?”

“这暗器又细又小,上面淬了毒。他本可以将这东西射向我们的。”

“他们的目标只是你。”胡服客看向黑衣人,三侠心中直打问号,苏放顿了顿再要问,胡服客扬起手阻止了他:“对于我们的事,特别是他,最好别问,免得牵涉贵派。”

“可是我燕山派身为名门正派之首,不能不管不帮,更何况这老者身法诡异,用毒暗算,在这燕山上也是个祸患。师兄你说是吧?”

“谷师弟所言甚是。我们其实跟踪这群人很久了,今日见他们在燕山道中作戏,怕伤害来往行人,才出了手。想问两位前后经过,我们也好回去与长老有个交代。”

胡服客听了,冷笑道:“是那掌事田长老派你们来的?你们跟踪了许久,知道的情况应比我们多。不瞒你说,我也是刚才才发现那人是个练家子。”

苏放喉咙一噎,脸上显出红来,过了好一会,才拱手道:“既然如此……这确实是我三人的不是,但这并不是燕山派的过错……两位若是不嫌麻烦,可到我燕山派休息再……”

“这倒不必了。我们赶时间去蓟都。”

“只怕那伙贼人还在道上伺机偷袭,我三人就相陪两位到大路上,算是赔罪,如何?”

胡服客看了一眼黑衣人,后者轻轻地点了点头,道:“随便你们。”三侠应诺,收了佩剑出去,李藏从袖中去了一面青色的小旗子在破客栈门首上插了,用以提醒同门收拾残局。

“你没事吧?”胡服客回过头来,见黑衣人伸手往地上丢了什么,又攥紧了拳头缩回宽大的斗篷里,胡服客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清脆金属声。

“我没事,走吧,赶在入夜前到蓟都。”

五人一路无话。牵马行了约莫一炷香功夫,才踏上一片望眼平川,地平线上一座城池在暮光下沉沉若隐。三侠作了一揖,回山复命去了。

黑衣人边走边道:“夏兄弟,这燕山派是什么来历?怎就称作天下名门正派之首?”胡服客道:“要说燕山派,就要说到如今数百年乱世,人们常说‘儒生以文乱法,侠客借武犯禁’,你可知道为什么?”黑衣人道:“这些人为了在乱世中生存下去,要么改变环境,要么改变自己,前者通过控制庙堂改变自己的处境,让环境适合自己;后者通过武力强胁改变自己的能力,让自己适合环境。”

胡服客摇头笑道:“是啊,如果不这么做,终究是要被乱世淘汰掉的。世上的人活着,就得从这选择一条道路,可是这燕山派偏偏多出的是‘儒侠’,他们奉仁义为信条,尊侠骨作门楣。自创派以来自称从不做违背道德的事,而且常常出面调解江湖的纷乱,在自我修习的同时改变整个环境以适于大部分人生存,所以天下归心,才会被称作名门正派之首。”黑衣人却想到了另一处,道:“哦?乱世真的可以不靠武力来结束吗?”

胡服客顿了顿没有回答,只是手指不远处道:“我们上马,赶在关城门之前。”两人翻身上马,策鞭疾行,扬起一阵沙尘,路旁行人无不转头掩面。

马头刚掠过瓮城,城楼之上金钟敲响,忽而人马宣嘶,黑衣人转头看去,只见一群胡装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吆喝着赶了数百头羊想要进城来,被士兵拦住,一时间城门人、羊、马挤作一团,各人操着不同的语言叽里咕噜地谈判、咒骂着,构成一幅奇特的景象。

黑衣人双腿一夹赶上胡服客,突然觉得脚边软软糯糯的,低头一看,却是走在羊群前头的三两只羊,旁边跟着一只灰色的大犬,应是帮助牧人追赶头羊的牧羊犬。

“夏兄弟,你说这当中有没有义渠戎?”胡服客还没回答,雪团一般的羊群追赶上了他们,两人的马顿时陷入了白色的激流当中,惊叫之声此起彼伏,中间夹杂着几声唿哨。

胡服客凑近了黑衣人,轻轻将下巴一扬,道:“停下来等北狄一起走,摆脱掉那群人。”黑衣人勒住马头,余光扫向他指的方向,除了在羊群面前惊慌的人群并没有看到什么。等北狄人赶了羊群走过身边,胡服客眼神暗示黑衣人跟上,两人与北狄人同行了一段距离后,胡服客突然调转方向朝一条小巷中去,黑衣人虽是迟了半步,但也赶在北狄人离开小巷口之前进了巷子。

巷子很小,也很窄,刚好容得一匹马和人的两条腿的宽度,两边的墙倒是很高,抬头能见到被墙压成扁长型的天空,让人感觉这条巷子越走越窄,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黑衣人这时候更有一种排水渠中行走的感觉。

不会终我一生都不能正面行走吧。黑衣人想。

“今天这群北狄人正好是公子丹安排来专门挤城门的。如果不是他们,我们很难摆脱那些眼线。”胡服客在前面道。

“眼线?秦国的眼线?是准备抓我回去的?”

胡服客伸出手来摇了摇,道:“恰恰相反。他们是燕国的眼线,有很多朝臣认为接纳你是个错误,比起让你死在秦国,他们更乐意看见你死在我们燕国人里。”

巷子虽小,但也不是很深,骑马大概走了半刻功夫,来到一条很宽的石板路,但比起城门的大路还是很窄。不远处,有一棵虬龙盘根的大树,两名老者坐在树根之上不知谈论什么,旁边几个小孩子你追我赶,嬉戏玩乐,全不像是敌军即将压境而来应有的那种危机感,这种莫名的宁静反而给人平增一股奇异的感觉。

胡服客在马上向树下招手,说了几句黑衣人听不懂的话,但看双方的反应,黑衣人猜他们这是在寒暄。“走吧。”胡服客转过头来道。

“其实在这深院陋巷里,还有很多人不知道秦国大军即将压境。对于他们来说,可能秦国和燕国没什么两样。用他们的话说:趁还有命。”

胡服客最后一句“趁还有命”用的是燕地语言,黑衣人没有听懂,但还没等他问,胡服客已经下了马站在不知谁家的门前,轻轻叩响,但黑衣人知道这几下虽然轻,却是用上了内劲,能准确的只让屋里的人听见。

开门的是一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少年人,模样稚嫩周正,脸上才长出小猫绒毛一般短而软的胡须,但与这外表相反,少年眼神炯炯,又像是一只山林中驰骋的猛虎凝视着已经在自己爪下无法动弹的猎物,黑衣人被少年人这样子一瞥,感觉浑身的不自在,好一会方想起来下马。

“进来说吧。”少年人牵过马辔,引了两人到院子中央,才拱手道:“我是秦舞阳,我们家公子尚在前堂接待鞠太傅,请樊将军到后堂等候片刻。夏扶大哥,这趟辛苦了,就请回去休息吧。”

夏扶挥了挥手,道:“我不急着回去。只是路上燕山派正好撞见秦国的人来杀樊将军,怕是迟早要知道了这件事,鞠太傅又要因此来公子这里闹腾。”秦舞阳道:“当初樊将军来投公子,太傅是第一个在大王面前反对的,只是公子一直不肯说把樊将军藏在哪里,要是太傅知道这次樊将军来蓟,一定会逼公子杀了樊将军的。”夏扶道:“傍晚进城门的时候我就知道被盯上了,幸好公子设计,才摆脱了那群人,没有让他们探清樊将军是谁。”

樊於期听两人谈话,听了“逼公子杀了樊将军”,心里五味杂陈,待两人稍顿,摘下斗笠道:“那公子这次召我入蓟,是因为什么?”夏扶脸色沉沉,秦舞阳叹气道:“以前是秦国拿樊将军来作要挟攻打燕国的筹码,因为赵国耽搁了好几年,现在赵国已灭,此时再提樊将军的事,是因为燕国俨然成了秦国下一个攻灭的目标。”樊於期急道:“那公子是要杀了我?”秦舞阳不置一词,只摇了摇头,但丝毫没有半分高兴的意思,樊於期又道:“那公子是要放了我?”秦舞阳只是低下头去不应,夏扶答话道:“所以要与樊将军商议。”

樊於期摇了摇头,道:“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商议的。”

“不会的。”清柔的男声响起,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翩翩公子站在廊下,夜色方起,月还未出,傍晚的清风似是要将他的衣袖连同瘦弱的身体一起吹飞,他那双炙热而温柔的眼睛似是要看穿每个人的伤口然后将之抚平,樊於期在秦国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眼睛,也只见过一次这样的眼神,一念之间樊於期感觉他不是凡间的人,而是马上要招鹤仙去的神人。

“公子。”夏扶和秦舞阳立刻躬身道。

樊於期突然想起来在秦国,有一个人跟他说“乱世未必要用武力来结束”,那人只是转过脸来,一副憔悴的模样,却是眼中有光,望着东方。

那时他初为将领,统帅虎狼之师,意气风发,反吕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可惜历史并不站在他这边,这一仗,他输的彻彻底底。

那人说:“有人生来就会打仗吗?白起征战百余,才赚得名将称号威震华夏。赵政执政数年,才赢得王霸之名意图三晋。樊将军,上天还没有给我们磨砺的机会,你我都是未开刃的宝剑。总有一天,我和你要让天下都记住我们的名字。”

“姬丹公子。罪人樊於期谢公子收留之恩。”樊於期躬身道。

姬丹挽起樊於期的手,道:“樊将军舟车劳顿。有什么事我们还是进屋里再说吧。”

众人一起进入后堂,分主宾坐下,樊於期是贵客,坐在离姬丹右位最上首,夏扶和秦舞阳坐樊於期身后,算是陪席。侍女一一从屏风后走出,手捧香茶奉上,樊於期可以闻到一股清香之气扑面而来,分不清是侍女身上熏香还是茶叶本身清香。

夏扶道:“公子方才接见鞠太傅,有商量到什么方法吗?”姬丹叹了口气,道:“他还是那句话。只不过换了个方法。”秦舞阳直身前仰,似是来了兴趣,道:“哦?不知太傅又有什么‘好计策’?”

樊於期见秦舞阳如此,只道是秦舞阳有意应允鞠武杀掉自己的建议,心中顿感烦闷,将面前茶一饮而尽。

姬丹见了,道:“樊将军喜欢喝这茶吗?这是韩国进贡周王室的觐茶,当初为筹军资抵御秦国,因此卖予我燕国。我现在这里还有,不过以后不再会有了,要买这茶,需得到‘秦国颍川县’去。”

出乎姬丹的预料,樊於期没有应答,只是直直地看着地板,像是要把地板看穿。姬丹心下疑惑,但也不想因此无意戳樊於期的心事,续道:“鞠太傅建议将樊将军送入匈奴。”

夏扶道:“匈奴?为何如此?鞠太傅这样做更像是多此一举。要是樊将军就此逃走,秦国还会因故怪罪,说不定就以此兴师动众。”姬丹道:“这正是鞠太傅的‘祸水东引’之计,明摆着是送人情给匈奴王,却是让匈奴也拉进这场纠纷中,所以能够‘西联三晋,北合匈奴,合而攻之’。”

堂上正说的热烈,突然闯进来了一股冷风,似是炙热的铁块投入冰湖之中一般,众人心中只余思想沸腾,却纷纷把注意力放在了事先没有招呼而突然闯入的青年书生,他虽看起来文质彬彬,但与姬丹的孱弱明显不同,书生一张冷脸,眉中带锋,穿着大袖走路也是带一阵凉意,他走上大堂,向众人一一拱手,道:“宋意送客来迟,望公子与樊将军赎罪。”

姬丹招手示宋意择席坐下,后者却没着急坐下,仍是站在原地,道:“太傅走之时,还说让我向公子转达一句话。”姬丹皱了皱眉,面色凝重,夏扶与秦舞阳也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准备听宋意如此郑重,是要代鞠武转告什么。

“燕山派的长老田光先生已经亲自下山告诉太傅所发生的事情,不日就要借太傅之口公之于众,在此之前,田长老会来劝说公子,”他顿了顿,侧头看向樊於期,“尽快做出决定。”

姬丹略略沉吟,看向夏扶道:“燕山派怎么得知樊将军入蓟?”夏扶忙道:“路过燕山道上,与燕山侠客一同出手了。但是,我从没有说过我二人的名字啊?”樊於期开口道:“我想,是因为这把剑。”

樊於期从斗篷中摸出了那把剑,除了夏扶曾经见识过它在破客栈中削断十数把兵刃的威力之外,其他人都惊奇于剑奇特的外表,最开始是包裹在外白色的剑鞘,在樊於期抽出剑刃之后,又将惊奇的目标转向了表面光滑,寒光泠泠的剑刃之上。

秦舞阳凑近瞧了瞧,伸出手指在剑刃上刮了几下,道:“是一把利刃,除此之外,单从外表来看,与当前任何一国的士兵使用的剑没什么两样。”樊於期扬起下巴,示意秦舞阳退开,但后者无动于衷,反而回以一笑,像是在说尽管出招。樊於期忽而将面前茶杯以剑尖挑起,在极快的速度下刷刷连推,数道寒光将整个大堂冷辉大作,像是电闪掠过,却只听得剑刃轻轻划破空气,没有任何阻力,而秦舞阳距离剑尖最近也不过一指而已。众人惊诧未定,樊於期已经把空中的茶杯抓在手中,看起来陶制的茶杯并没有任何受损,似乎方才只是装模作样并没有砍中茶杯,他翻手在桌上一拍,只见茶杯已经分成数层,秦舞阳离得最近,看的也最仔细,茶杯每一层之间十分平整,就算是让当年的造物大师公输班造出一把七国最精准的锯子,恐怕也锯不出如此平整光滑的断面来。

“这是秦国的准制式佩剑。”樊於期道。

姬丹站起身来,脸上难以置信,惊道:“准制式佩剑?秦国的锻造技术已经到达这种地步了吗?”樊於期摇摇头,又道:“虽是制式,但只有十五等军爵‘少上造’以上的军官才有资格佩戴,锻造技艺传自中原,矿石却是来自蜀郡,这种矿石杂质少,是最好的锻造材料,但蜀道艰难,极少出产。”

秦舞阳拿起桌上的碎片端详了一会,又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白鞘,他拿起来摸了摸,问道:“这鞘上面裹着的是一层白色的皮毛,并不是鞘本身白色,是什么做的?”樊於期道:“这白鞘是义渠雪狼皮硝制,用于极寒时防止手粘在上面,这种皮毛除了西戎,没有别的出产地。我想,问题就在这白鞘上。”

夏扶暗暗悔恨,自己早看出来老者绝非善类,却要等到他对樊於期行刺才出手,让白鞘剑在燕山三侠的眼中留下特别的印象,引致田光认出破绽来。秦舞阳、宋意也默然无声,心中各有想法,四人纷纷看向姬丹,只待他一锤定音。

姬丹被堂上四人目光炬炬地看着,只好拂袖道:“那也罢了。既然田光已经识破,我们也只能步步为营,看他要怎么劝我。”他嘴上说的决绝,心里早已拧成了两个结,在献与不献之间,走钢索一般地反复徘徊。

献,燕国可能得到了安宁,但毫无疑问这份安宁只是暂时的,而且,自樊於期归燕以来对燕国和他礼贤下士的赞誉也将划下句点,任何与秦国有仇或有能力打败秦国的人,都无法在孱弱的关东六国存活下去,这对于抵抗秦国东侵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献,燕国便失去了最后苟延残喘的机会,保住了名节,也给其他关东诸侯国示以振奋人心的傲骨,但这保不住燕国的人民,秦军虎狼之师扫荡而过,空留下一地的尸骸和说不清的侠义名声,后人又该怎么评说,可能连评说的都不是燕国的后人。

姬丹叹了口气坐下,又问道:“那田光长老可有说什么时候光临?”宋意道:“这个,太傅倒没有说,只怕来者不善。”姬丹鼻中哼道:“燕山派素来行事以侠义为则,何况他也算是一方门派之主事,料也不会做出什么下作的事情来。但樊将军面貌已经被人发现,只怕会对樊将军不利……”

没等姬丹说完,宋意抢先一步,道:“公子吩咐,宋意明白。等会就带樊将军前去易容。过了一个晚上,便是你我也未必认得出来了。”

姬丹点了点头,又向宋意眼神示意了一下,道:“樊将军风尘仆仆,也累了,你尽快为樊将军易容,好能早休息。”樊於期也听得懂姬丹言外之意,接下来的谈话,可能不适合他听或者参与了。这让他感觉,其实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没有改变过。

见樊於期脸色少青,宋意想要缓和一下气氛,于是打了个哈哈道:“樊将军,随小弟来,保你连自己也认不出来自己。”但宋意脸庞冷峻,就算打着哈哈,也令人感到泰山压顶一般压力。

宋意上前去挽了樊於期的手,拉着他一同向众人请辞,便出了堂去。墙外月光清泠,樊於期转头看去,宋意的脸上仿佛是漆器一般光洁,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但被宋意突然按下。暗暗惊疑间,宋意凑过来,轻轻道:“我知道看起来不太正常,先别摸。等会我自然会告诉你的。”

燃了灯,樊於期这才看清屋子里的模样,一张素木桌子,还未上漆但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摆着几个葫芦,刻的字他一个也看不懂,旁边两张椅子相对而置,在侧还有一面铜镜,镜面斜对着屋子的另外半边,光亮亮反射着这半边的灯烛,勉强照亮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樊於期看到最远处的角落摆着一个架子,模模糊糊是一些圆圆的东西。

宋意在樊於期身后道:“先过来,我现在来告诉你一些易容的事情。”樊於期转过头来要听,却看见的是一个不认识的面孔站在面前。

“你……是宋兄弟?”樊於期的双唇之间几乎要塞下一个拳头,但表情还是难以表达他的惊疑,“这就是易容术吗?”

面前的青年,不再是堂上那种不苟言笑、冷峻严肃的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笑起来眉目如同弯月,鼻唇在下,则如是月下高塔与莲池的面孔。弯月、高塔和莲池组合起来,虽是夜晚的景色,却在他的笑容中带给人一股长夜将尽,朝阳即升般的气息。

朝阳青年挑了挑眉毛,笑道:“这个才是我本人的脸。对着鞠武太傅那种老学问,就得用那种冷冷的脸才不会在气势上输了,说实话,虽然用了这么多年,这样子绷着个脸对我来说太不舒服了。”

樊於期凑上前,伸手摸了摸宋意的脸颊,这次宋意倒没有阻止他,应是让樊於期能辨认清楚。被摸了好一会,宋意才闪头躲过樊於期的手,笑道:“樊将军还没摸够吗?趁我还没对你的脸下手,还是多摸摸你自己吧。”

“那你刚才那张脸呢?”但很快樊於期的注意力被宋意从一个小葫芦上用木签拉出的丝吸引了。

“当然是收起来啊,这种脸一次做一个样,不可能有两副一模一样的脸,倒更像是外面所说的‘面具’。”

“可我听说都是用人皮面具的。”

“哪来那么多人皮啊?何况那些东西没你想象的那么容易制作。我们这种易容,名为‘生易’,只是以细如毛发的银针封住脸上数十个穴道,让肌骨连同所易之容一同运动,在外看来如常人一般无二。我方才之所以不让你摸我的脸,正是因为我的脸下布满银针,是此术命门所在,轻则致三两日的脸瘫,重则将银针完全刺入诸如太阳等大穴当中,登时取命也未可知。”

樊於期指了指宋意手上的葫芦,道:“这是大漆?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宋意道:“虽是大漆不错,但也混入了我术派秘药,可以软如流水,却也坚逾金石,正好用来做易容的材料。”

樊於期看着他将容器中的大漆用木签如数卷出,烛光下如同一团羊脂宝玉,宋意又把大漆举在烛焰之上烘烤,不见有烟气和焦味冒出,只有颜色逐渐变得稍黄,如同人的肤色,只是随着烘烤的时间越久,越显得灰黄。

在秦国,樊於期也看到过一样类似的东西,叫做和氏璧。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让楚国亡了半璧,蒙骗其国君四处奔走受辱,赵国虽在外交上得了好处,却在军事上一步步走向深渊。成了现在的格局,只不过,这样东西似乎不再能打破这个格局了。

“对了,宋兄弟,你既说有‘生易’,那可还有‘死易’?”

宋意将木签从烛焰中抽离,用手拿下了大漆块,手指翻飞,像是孩童在玩泥塑,只见一块大漆在他捏造下变成薄薄的一片,面积大得不像是从这样一块原来只有指头大小的大漆弄出来的。

“有。但顾名思义,如果易容师要做‘死易’,只能给自己做,而且一生也只能做一次。”宋意对着烛光反复验看了大漆片的透光程度,回头道,“那是一种剥皮削肉的极端痛苦,稍有不慎就会伤口溃烂致死,死易里的死字,有一半就是这么来的。”

“若行死易,需要一种来自极南蛮瘴之地的剧毒虫子,人一旦触碰这种虫子,接触的部位就会立刻溃烂,用这种剧毒虫子磨成粉末,服用下去不会溃烂,却会让人一点点脱皮,先是四肢头颈,再到躯体腰腹,整个过程可以持续两个时辰,这种脱皮不是平常的干枯脱落,而是生生地突然裂开剥落,如同体内炸裂一般。脱皮之后,要将身体整个浸在促进肌肤再生的药液当中。你可以想象,浑身上下都是没有肌肤保护的伤口,还要浸在滚热的药液当中再持续三个时辰,那种剥皮削肉的痛处,就算是服用止痛的药物,也无济于事,不亚于走一遍生死关。”

樊於期看着宋意又伸手从别处拿了一个盒子,里面的东西密密麻麻,不规则地闪烁着微黄的光,想来就是宋意所说的银针了。

“你说的痛苦,就是另一半死的来历吗?”

宋意摇了摇头,食中二指从盒子里捏出了什么对着烛光细看,樊於期虽已知道是银针,却也惊异于它的制作工艺竟然细微到了肉眼也辨认不清的地步。

“另一半死的含义,是一生只能做一次,不得再易。脱皮过后再生的肌肤,完全长成之后比原来的肌肤要韧要硬,若是第二次服用虫粉,肌肤便难以向外裂绽,不是遭受他人无法想象的痛苦而死,就是肌肤强行裂开,身碎万段。”

樊於期听得骇然,过了半晌,看宋意又拿过一个葫芦来倒腾着,才道:“那,有没有人真的用过死易?”宋意没有立刻回答,用手指沾了葫芦里的清液,在樊於期脸上匀匀地涂,连耳后下颌眼角也不放过,樊於期只是怔怔地,任他涂,涂过的地方只觉得凉凉的,十分惬意。

宋意示意樊於期闭上眼睛,一片温热的东西覆在脸上,紧接着蚁走一般的感觉,从鼻翼侧行至颌下,又从眼内角向下环口,再由耳前走颌角,最后在眼外角向后绕耳廓行下,才结束了这种奇怪的感觉。

“我师父曾经说过,总有一天到了某种地步,每一个易容师会为自己的最后的葬礼亲自做一次死易。”宋意突然说道。

樊於期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但感觉脸上如同腊月时节黄河上的坚冰一般动弹不得,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地伸手向前胡乱抓上了宋意的小臂。

“樊将军不必紧张,这才刚刚开始。”

尚未解此话何意,樊於期便觉手上三阳脉上的穴道一一被点,指尖上传过的淳厚内力就顺着脉络直冲上脑,正如黄河开江凌汛,冰层倏忽炸开顺着浩渺水势奔涌而下,整个脸上的气血运行紊乱至极,突然又如头足倒立,脑昏头胀,直被扔入冰河,寒气侵体,樊於期不觉在这刺骨寒冷中一点一点被剥去生机,昏睡了过去,不知何年,何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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