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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生死(1 / 1)

外人眼中的宫熙贤是端庄娴静的,古典优雅的,是哪怕穿着破洞裤露脐装也能明艳动人的。

非常统一。

不像某些现实和观点,有时候并不在一个频率上。

比如观点一,沦为纯爱就肤浅了,陷入纯爱你就输了,可现实明明就是,生活如此缺少纯爱,以至于大家都只在别人编的故事里才能享受一二。

比如观点二,绝对不要相信男人的任何承诺,这话说得就好像男人说过很多承诺似的,现实明明是他们压根不说,或者说得不够多,难道不该让他们把承诺贴在冰箱上,每天诵读一遍,以此来坚定自己的内心么。

“你要说话算数。不过,即便你想逃也逃不掉,这儿只有这条商店街通向音乐节,必经之路。”

旅行的最后一天,他们的目的地是钦州植物园内举办的摇滚音乐节。熙贤这次装备充足,棒球帽、墨镜、露脐装、破洞裤、马丁靴,从头到脚散发着不羁的灵魂。

不过想来也是,她本是做这一行,每个场合的着装规范她比谁都要清楚,上一次户外露营的失误,不过是仓促之下,马失前蹄罢了。

反观林远,出行、露营、篮球赛、音乐节,冲锋衣配运动裤,另一件冲锋衣配另一条运动裤,一套装备走到黑,倒是将极简主义贯彻了个彻底。

显然,林远并非个例。

宫氏曾经在倡导国民新生活运动中发表过这样的观点:“当代年轻人,喜欢自雇和自由职业,原因有很多,比如积极性问题,工作和生活平衡,弹性工作制等等,但据我们观察,还有一种原因——大家不想每天花太多时间打扮自己。

这里面不同的人还有一些细微的差别。有的人不喜欢的是每天,偶尔精心一下,换个自己喜欢的皮肤,提升一下心情,没人不愿意。有的人则是太累,每天工作生活追着你跑,偏偏还要花固定的一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来化妆,化了还要卸,有那时间累成狗的成年人只想投入沙发的怀抱。而有的人是不喜欢被束缚。每个场合都有自己的fashion code,不管你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都得抱着融入的心态尊重这些规范,否则就没有参加的意义,但即便如此,这样的场合也未免太五花八门了。

然而你觉得,我穿着背心、短裤、拖鞋在会议室做展示,或者头不梳、脸不洗、胡子不刮在这里做采访,合适吗?显然不合适。

换个角度讲,你可以不把fashion code当作规定,而是当作指导,心态转变为主动的结果就是,你会发现,它正在塑造你成为更优秀的人。

按照存在即合理法则,宽松世代必然有其向上的一面,但是,且不说凡事都有个度,单说宽松世代以前的不宽松世代,人家也是存在过的,甚至算起来,存在得更久。“

然而,林远又有他的特殊性。别人是需要太多,嫌烦嫌累,他是压根不需要。他不上班不上学,没有亲戚朋友,不用应酬,缺少社交。

逛到第四家店,林远还是乖乖地任她摆布,熙贤就知道,他对逛街买衣服这种事并不抵触,这倒是和她印象中的男生形象颇有出入。

所以不需要不代表需要时做不好。根据熙贤这几日的观察,林远若是进入职场,搞不好比那些一心想逃出牢笼的人,适应得更好。所以,人生啊,就是把渴望自由的收在笼子里,把安分守己的放出去撒野,主打一个错位反差。

“喜欢吗?”熙贤被取悦到了,心情好的女人总是更加善解人意一些,她于造型一事向来一丝不苟,但她现在愿意做一点让步,不再独断专行。

“喜欢。”

各种风格试了个遍,最后还是选了最简洁的牛仔裤加T恤衫,像他的人一样,简单干净透明。只是他拒绝带墨镜,未免让熙贤觉得有点可惜。

植物园紧邻商店街,从时装店出来后,倒也不着急,两人并肩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带你来音乐节,不觉的我在……”

“戳人伤疤?”

林远转头向前看,熙贤已经适应和他面对面说话,见他不看她,安静等着他的下文。

“不会。我分得清好意和恶意。”

相比这个,林远更好奇为什么她会为他做这些。他宁愿相信所有一切都是她的善良,就像有钱人做慈善一样,是他们那个阶层的惯例,可他仍然忍不住某个瞬间生出一丝妄想,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悲。好在明天就是假期最后一天,他也自我厌弃不了多久了。

商店街虽然没有很窄,但长且有坡,虽然是步行街,但拦不住快递小哥。小哥借坡起势,松开手闸,一头扎了下去。若是没有那只猫窜出来,他定然一片坦途,前程似锦。眼看撞上人的那一刻,他在突然拉闸把自己甩飞,还是撞飞别人之间犹豫了一小下,时间虽短但也足够了,老天爷替他做了决定。

不明物从背后冲过来,等熙贤有所察觉的时候,林远早已将她拉开。她终于了解,为什么他坚决不戴墨镜的原因,他无疑需要强大的视力弥补听力的不足。

她曾在救助机构见过四肢残缺的流浪动物,当你看到被安上支架后的流浪狗尽情奔跑时,你会触摸到生命的力量。万物生长,不逢其时,不按其序,那又如何,人定胜天。

“没事吧?”林远将她扶正。

“没事。”

不过,等看到舞台前的人山人海,熙贤不觉得会没事,就像有了前车之鉴,她极力避免与人发生身体接触,但根本是妄想,更糟糕的是,林远又一次被挤丢了。

这次熙贤选择先找到林远再说别的,毕竟上次建筑公园好歹还有个门,被挤散的人都会默契地将其视为集合点,这次草地上标志性建筑物倒是有,可数量一多又无约定的情况下反而让它们失去了定位的功能。

可是,举目四望,人海茫茫,怎么找?此刻她非常懊恼,他们之前为什么没有交换联系方式。思虑不周,活该这时候着急。

真的是思虑不周吗?她不想装无辜,交不交换联系方式完全取决于她。不仅如此,说起来,所有事情都是由她主导,林远出于礼貌,陪着她罢了。说到底,有那么多机会,她不过故意无视了这件事。

她的妈妈没有给她吹过头发,没有陪她写过作业,但教过她一件事,人与人的关系,如同保鲜食品,是有保质期的,期限一过,伤人伤己,还破坏环境,要即刻,迅速,处理干净。不包括情人,宫心彤女士有过三任丈夫,历经四个经纪人,换过五家公司,却包括现在,一直活得自在逍遥,正是得益于此。

熙贤自然不认为林远后续会给她带来麻烦,只是按照一贯的做法,即便交换了联系方式,假期过后,她依然会处理干净,现在不过是省去一个步骤而已。同时,她也不想做得太过分,那无疑是对母亲甚至自己的背叛。

现在倒好,书到用时方恨少。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边林远也在为如何找到她发愁,唯一的区别是,他刚从魏理那里拿到熙贤的电话号码,手机就没电了。

打给林远,居然关机。熙贤拿着手机发愁。舞台上的歌手已经开始表演,难道真的要她跑去舞台上广播吗?万一他没抬头看,岂不是白丢脸?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去的。她试着用林远的思路想这件事,这让她看到一丝曙光,希望他们这次能够心有灵犀。

被称为“情人眼”的摩天轮,高大巍峨,俯瞰众生。草坪东面是水榭楼台包围的荷花池,与其遥遥相望的是一片槐花树林,而南面则是巨大的篮球状艺术馆,艺术馆的周围矗立着几座艺术装置,熙贤走向的就是其中一座。

林远站在象牙白的蛇形雕塑下,平静地凝视着她,仿佛已经等待一个世纪那么久,等她向他走来。

“手机没电了吗?”

林远点头,看起来心情很好,还会反问她:“你也是从魏叔那里要到的号码?”

熙贤避而不答:“你查过我?”

林远抿嘴一笑,没有回答,率先迈开脚步。

倒也合情合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是宫熙贤的公开资料少得可怜,只有一行,出生日期,就读院校,以及宫氏继承人,难为他能联想到属相。

“如果再一次找不到人,我们还来这里集合,这是我们的安全屋。“

等两人约定好,回到舞台前的时候,现场已经进入高潮。观众疯狂呐喊,摇摆,像是把余生所有的快乐都押在这一时半刻上,真是一群幸福的人。

熙贤早年看的偶像剧,常常会有一位爱笑的女主角,她一笑,弹幕上指定会有人说上一句,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差。长大后,她渐渐明白,人只有在幸福的时候,才会像那样笑,不幸的时候是笑不出来的,所以到底是爱笑成就了运气,还是因为运气不差,所以她才笑得出来?

熙贤看着眼前的人群,觉得是后者。

她大学不修金融学,却有一位金融学老师。老师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最大胆的投资者,要么是富得流油的暴发户,要么是孤注一掷的亡命徒。

她不觉得眼前这群人如此疯狂是因为最后的晚餐,大概率是因为在这里消耗完卡路里,出去之后还可以再来一份大餐。

可能这里唯一可以保持冷静的就是自己身旁这位,她很好奇林远此刻的感受。

然而,事实上,林远没什么感受,非要说的话,眼前的情形让他想起一件事。

当初临去唇语学校之前,原来学校的同学朋友想给他办一个欢送会,地点选在KTV,是当年流行的聚会场所。说起来倒也合理,只是负责组织的朋友仍然担心可能触发他的伤心难过,在确定之前曾委婉地问过他,见他没有关系,这才说:“我们也是这么觉得,去餐厅吃饭,你也一样听不见。而且,大家都想鼓励你,在正式的餐厅里反而不方便讲心里话。再说,大家也考虑到,这是你勇敢面对的好机会。“

可惜,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建设好自己,最后还是爽约了。虽然当时也为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但多年之后,他却庆幸能够独自一个人完成重建工程。

他的家里只有他自己,他感到害怕,无助,但却可以不用勉强自己。勉强自己坚强,勉强自己接受他人的善意,勉强自己在还不能坦然面对的时候硬撑。如果有人问他重建过程的心得,他会说,找一个只有自己的地方躲起来,想哭泣就哭泣,想摆烂就摆烂,然后找一件事来做,什么都不管,一直做下去就好。

心得关键词无疑是顺其自然,然而,当看到熙贤被散场的人群挤到不能呼吸的时候,他很想大喊,有没有人来管一管,可就连他自己都已经被压迫到发不出声音。

都说紧张会让人丧失记忆,宫熙贤不觉得自己多么紧张,但事后却真的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当时他们是怎样一步步陷入绝境的。她只记得,来时的商店街仿佛一下子变窄了,四处都是人,走在他们前面的停滞不前,走在他们后面的推搡不断,他们被夹在中间,寸步难行。

某一瞬间,她听到有人尖叫,然后是更多人的尖叫,自此之后,尖叫再也没有停过。

有人在喊,不要推,有人摔倒了。

只一会儿就变成,人死了,被踩死了。

又一会儿,喊声变成哭声,都死了,全都死了。

她看到旁边的女孩临死前大张嘴巴,脸色青紫,悬在空中。

她觉得她也要死了。

干脆让她死了吧,活着太难受了。

她不想挣扎了,就这样吧。

“宫熙贤,听我说话,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她听着呢,可是她怎么觉得他越来越远。

可明明她的胳膊还在他的肩膀上。

她没力了。

她的胳膊一次次从他的肩膀上滑落。

他一次次放回去。

算了,林远。

算了吧,林远。

没想到最后见到的人是林远。

是经历过那么多苦难的林远。

他会活着吧,否则老天就太不公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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