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是,林远和裴誉一样,是个完美主义者,因此他才能一眼看穿贾建学设计中的盘旋不下。但这同时也是一种不幸,因为这个世界并不围绕一个人的意志运转,于是那些于普通人而言已然是不幸的事,对完美主义者来说只会成为双重的不幸。
宫熙贤不知道林远是否因此生过许多执念,只能从他历经磨难依旧不改初衷这点上推测一二,他追求但不苛求完美,似乎是个适应良好型完美主义者,否则就只能说他在自讨苦吃。又或者是她想错了,那些执拗倔强之下其实是颗千疮百孔的心,只不过隐藏得太好,就连事主本人都被骗过去了。
宫熙贤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化感到奇怪,毕竟自从她有意识屏蔽那些自以为是的心疼和感动之后,这种情况已不常见,更何况她的猜想既没有根据,当事者本人又在脚踏实地努力上进。
“中规中矩也没什么不好,尤其是在如今以不变应万变的语境里。但我想,既然做了求变的决定,那么自然是要做些深远的意义出来,免得日后落个诸如’就做了个这,那当初又何苦大费周章’之类的埋怨。虽然我不敢说我们的设计绝对不会沦为平庸,但我敢说它绝对没有贾老师言外之意里的博眼球的意思。不过,如果是我误会了您的意思,请您当我借题发挥。“
贾建学显然没有料到林远会如此直接,用心被当场戳破之后,面色便不大好看,但最后也只是说:“误会,误会,我当然没有那个意思。”
林远并没有见好就收,看样子势必要将隐患彻底清除:“大家请看,为了更加清楚地展示融合性,我们特意做了这幅全景图,却没想到提前用在了这里。从外观上来看,我不觉得哪里有突兀的地方,而在内部配置上,相比其他作品,甚至都称得上简陋。当然,我这么说并非出于谦虚或者过度防卫下的口不择言,而是,大家之后就会看到,简陋本就是此次设计的特色之一。”
林远将画面调回原来的位置,众人都以为他准备结束这个话题,没想到却听见他继续说道:“不过以防日后有新的合作机会,需要言明的是,虽然听起来我在防微杜渐,以至于不想任何或者直言不讳的或者隐晦曲折的恶评对本次评选产生不良影响,但其实我并不想反驳贾老师说的特立独行。事实上,独特性一直以来都是我们追求的目标。就像大家都知道奢华复古绝不等同于铺张浪费,独特性也不是出风头、博眼球的代名词,只不过眼下特定的语境让它们成了众矢之的。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大家想象中的语境真的存在吗?”
林远的少言寡语很容易让人忽视他的尖锐,但宫熙贤对此已经有所了解,于是听到最后那句发人深省的反问并不感到多么惊讶,让她意外的反而是在座众人的反应。她不想以年龄论,但很明显,相比中流砥柱们已经炼就一身铜墙铁壁,年轻人并没打算克制他们的激动,有人甚至带头鼓起了掌。
如果他能听到就好了。苦难不值得称颂,但荣耀值得纪念。
宫熙贤骄傲又怜惜的表情,裴誉尽收眼底。再看林远,就发现他那没出息的徒弟就连墙边的老鼠洞都照顾到了,愣是一个眼神都没给到某人那里,欲盖弥彰到让人怀疑,刚才那番话根本不可能出自眼前这个笨蛋之口,他是不是真当一夜之间大家都失忆了,不记得昨天是谁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了。
裴誉心中有了数,再开口便多了一份亲切:“褚老,宫小姐,你们别听他这会儿话说得漂亮,当初跟我们吵的时候,可不是这副嘴脸。这叫什么,这就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裴誉的话自有一番亲昵之意,临近几人自然听得出来,又知道他近几年都不再收徒,纷纷打趣说他临了临了收了个冤家对头回来,可见恶人自有恶人磨,难道忘了当初他是怎么“折磨”别人的了。
宫熙贤倒是头一次听说林远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颇觉震撼,只是她刚刚联想到另一件事,若有所思的神情落在裴誉眼里却好像成了习以为常、见怪不怪。裴誉意味深长的眼神打了宫熙贤一个措手不及,她一下子就红了脸,顿时不自在起来。
要是偷东西的人也知道羞耻就好了。宫熙贤想起的不是别的,正是几年前发生在青州大学一起学术不端丑闻,而事件的主角之一正是此刻冠冕堂皇坐在这里的贾建学教授。
说起来,近年来有关学术乱象的报道层出不穷,话题包括但不限于期刊版面费、天价数据库、论文署名、数据造假、买卖论文中介等等,当然还有重灾区——论文抄袭问题。那次事件中涉嫌抄袭的正是贾建学当时带的一名硕士研究生,而被其抄袭的恰好是一篇同院本科生的毕业论文。这位毕业生在毕业两年后向学院发起举报时曾称,他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就是这名研究生的导师。虽然他并未直言贾建学是否直接参与抄袭,但不得不说,欲言又止的效果可能更好,因为这种情况下即便他不说,任谁都会想一想其中的巧合和微妙。
接到举报后,调查取证并不难,抄袭事实板上钉钉,贾建学自然也少不得承担督导不严之责。如果按照惯例,此类事件都是做涉事学生退学、导师资格取消处理,但如今看贾建学仍旧带着他的一众学生好端端坐在这里,可见其危机公关做得不错。贾建学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令涉事研究生承认一切都是他个人所为,是他擅自动了导师的电脑,盗了论文。至于为什么本该事无巨细的导师没有发现论文存在如此大占比的重叠,贾建学给出的理由是时间太久,他并不能记得每一篇指导过的学生论文。
即便在自我回想里,宫熙贤也是立场鲜明。她不觉得这是她的恶意揣测。正如几十年前的青大校园投毒案,哪怕凶手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公道自在人心,贾建学成了讲究证据的程序之下的漏网之鱼,不了解真相的旁观者又难下定论,可是学院内、学术圈内、行业内的知情者却表明了他们的态度,这足以让宫熙贤作出判断、厘清立场。
然而几年过去了,如果不是宫熙贤特意去查,这件事便也就销声匿迹,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就勾不起她这一番联想,她也就不会事先有所防备。只是,这算是她的幸还是不幸,她就不知道了。
宫熙贤不会天真地问为什么人就不能本质一点,因为如果弄虚作假者会反思,那么不用问他们也该知道,读书说到底是为了学习知识和提升技能,而不是光为了通过考试和拿到学位,也该知道一个人因为履行职责而获得回报,敷衍了事、投机取巧不会让人心安理得。然而事实却是,他们不仅不反思,而且明知故犯。
于是她就忍不住要嘲笑小时候的自己,那时她看到有同学作弊,她还写过作文诘问,追求浮名虚利的汲汲营营者注定会有一个复杂曲折的人生,难道这样的人生真的是他们想要的吗?像正直善良的人过着简单且充实的生活不好吗?
“或许,不管是决策者还是参选者,坚信评选的本质永远是选出最恰当的设计,事情会变得简单许多。“
林远和她同频的瞬间让宫熙贤感到十分奇妙,就好像世界上又多了一个自己,只不过复盘自己远没有看别人发挥来得轻松有趣就是了,这个时候她最好还是放过自己,保持旁观者心态,或者她可以更恶劣一点,等着看好戏。
林远没有让她失望,每一步都做到了精准打击,是出好戏。只听他说:“那么什么是最恰当的设计?有一位画家曾说,美是恰当的。他也说,美是持久的。这位画家不是别人,正是在座的褚臧教授。那么今天就让我借用褚老师的话断章取义一回,这座博物馆,衔接过去与未来,交汇梦想与现实,有关于它的设计,恰当的必然是持久的。众所周知,青州大学建校一百二十余年,百年建筑比比皆是。当代建筑受益于材料和工艺的发展,想要与之比肩不难,可是也不得不承认,所面临的挑战同样日新月异。首当其冲的就是高层建筑如何应对越来越严峻的气候变化所带来的极端天气。当然,偷工减料显然是行不通的了,这可不是一场暴风雨只掀翻了客厅落地窗那么简单的事。”
林远将讽刺用得炉火纯青,宫熙贤暗自偷笑,相比之下,其他人可就没她那么含蓄了,大家哄笑一堂,自是了解林远讽刺的是最近上了热搜的大风吹落公寓楼整排落地窗事件,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涉事建筑施工公司说起来和贾建学还有点关系。
这还要从地产开发流程说起,现行惯例是开发商负责组织管理整个项目。举个例子来说,宫氏和美术学院作为开发组织者,他们会从在场的其中一家建筑设计所购买设计图,然后再将工程承包给专业建筑施工公司,直至工程完成之前还要聘用工程监理公司进行全程跟踪监督,而在项目交付之后,一般来说会交由物业管理公司负责后续的维护,但由于大学的特殊性,这次将不会有外部物业管理公司介入,而是和校园里的其他建筑物一样,由后勤部门统一管理。当然,也有像徐氏这种集设计、施工、监理、维护于一身的巨头开发商,那么整套流程的关窍以及需要加以谨慎的事项,自然也就不一样。
和贾建学扯上关系的建筑施工公司,据宫熙贤了解,并非由他或者相关者出资创建,而是有过几次十分巧合的合作。之所以说巧合,是因为不管从合作的是不同的开发商,还是从施工公司的知名度上来说,都不足以支撑它短时间内如此高的中标机率,但事情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这就很难让人忍住探索成功秘诀的好奇心,总之,宫熙贤没忍住。发现规律并不难,难的是那不能证明什么,于是今天宫熙贤也只能用“有点关系”来概括她的结论。
宫熙贤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结论是否正确,也不知道林远是否了解其中原委,但哪怕是误打误撞,在贾建学看来没准也成了对他的揭露和嘲笑。果然,宫熙贤发现贾建学不着痕迹地透出些许尴尬,不明就里的人可能只当那是稳重的中年人努力融入陌生氛围的笨拙表现,但她分得出来心虚和气馁的差别。
“我想诸位的设计也肯定考虑到了这一点,但圆形建筑在抵御自然灾害以及耐震性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无疑对安全性和持续性多了一份加持。这是其一。其二,圆形建筑因为具有良好的通风性以及能够充分利用光照等特点,节能减排效果可谓独一无二。当然,与科技感十足的环保设计相比,这点听起来似乎逊色很多,但是要知道,材料和技术更新迭代越来越快,风和光却不仅永恒,并且免费,前者契合持续性,后者正好可以弥补圆形建筑物造价高的缺陷。”
“免费好。”
一片哄笑声中,宫熙贤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却意外清晰地传了出去,于是就有被轻松氛围感染的人大胆发言:“原来,这里最有钱的人,不,估计是这个城里最有钱的人,居然也喜欢免费。这是我能说的么,我和有钱人终于有共同点了。”
发生了什么,林远一概不知,他只看到了突然热烈起来的气氛。他停下来看了一眼手机,可惜屏幕中一片乱码,并不能给他任何提示。于是当宫熙贤看过去时,就看到一片热闹中,林远安静地等待,等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转向他。
宫熙贤还记得自己进入公司后的第一次会议展示,虽然说不上多么紧张慌乱,但肯定没有林远现在的这份波澜不惊。面向人群无疑是他新的挑战,可能这也是裴誉迫不及待早早推他出来的原因,然而他却做得很好,出乎意料的好。
昨晚她也曾玩笑着问,怎么连一晚都等不及,这么远跑过来,就不担心明天的会议表现吗?那时林远什么都没说,直到她差不多快忘了这茬的时候,他才问:“你——和我一起,会不会偶尔觉得——堵?”
她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和他一起,玩笑和吵闹,节奏总会有不对的时候,那么开心就不够酣畅淋漓,恐怕连生气都难一气呵成。
她不是没有发现,最近林远变得有些不一样,不过她以为那是事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迹象,没想到原来他还是会担心。他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想要设法推开她,反而一反常态,渐渐露出他的占有欲。宫熙贤当然不觉得那是林远放弃原则后的沉沦,可要说他爱她到准备“挖墙脚”,且不说她还没有自大到那个程度,单说林远像此刻这样偶尔流露的挣扎,她也不敢放纵自己的天真。
想要靠近却不敢靠近,她极力避免把他们的故事变成一出苦情戏,但仍然忍不住为此感到难过和沮丧。她倒宁愿林远像很多认不清现实的人一样,拥有不自量力的配得感,那样的话,不仅现在,正如她希望的那样,他可以忘掉二十多年来的沉重,多一点随心所欲,而且未来,因为她能保证,也不用像配得感充足的人一样,得不到的时候会一夕之间被不配感淹没击败。
然而她也清楚,即便有人对林远说,他配得上所有的美好,事情也不会有所改变。林远似乎天生——又或者是他的经历使然——富有责任感。就像很久很久之前他就曾说过,如果不能确保给人带来幸福,那就不要招惹人家。这正是让人难过的地方,一个能够自给自足的人,哪怕多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那也不必自惭形秽,而正是与人建立关系时伴随而来的责任,才会使自知之明变成难言启齿,那些不足也才会变成羞耻顾虑。
宫熙贤当下便突然生出一些悲凉。急匆匆生下小孩却无力负责的父母,招惹了人却只想索取幸福的伴侣,这个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意识不到责任,而意识到的人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被这份沉重吓跑。这样想,她又好像应该庆幸,林远没有退缩恰恰验证了他对她的渴望。然而这份渴望却没有大到让他不顾一切,她对此不无沮丧,却只能旁观,因为她知道林远的不能不顾,是因为这个一切里有个她。怎么办才好呢?
“没有,因为我很幸福。所以你要让我幸福,那么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像个无限吸血的原生家庭,不加掩饰得贪婪,却没想到听到她这样说的人,反而如释重负,展颜一笑,灿若星辰。她押对了宝,一个人的原生家庭越刻薄,他就越没心理负担,确实是这个道理。
“正如责任感强的人,能解脱其沉重的不是让他们感到轻如鸿毛,而是重如泰山,因为他们正是依靠责任的分量触摸自己的存在,那么我们要怎么触摸风和光的力量?口说无凭的体感吗?当然不行,但屏幕上显示的这几篇论文可以给大家提供答案,有兴趣的不妨找来读一读。”
第二次被读心就多少有些玄学的意味了,宫熙贤头皮发麻,禁不住看了林远一眼,意料之外地,这次居然没有落空。但想来林远同样没有料到,视线交错的一刹那,脸上带着明显的错愕。这让宫熙贤觉得有趣极了,然后她觉得自己就像受了蛊惑一般,大庭广众之下就那么脱口而出:“哥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