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南侧的门窗上悬挂着许多与琴相关的古画,斫琴、抚琴、授琴等内容均有涉及。古画旁,一台旧款立式空调被漆成红木色,乍一看还以为是木制的,让人眼前一亮。
少年向严先生的绣像作揖行礼。他回想起记忆中的大明,那些精致瑰丽的服饰开始在他的脑海里浮现:“明朝对国民的衣着要求十分严格,普通百姓、儒生、不同等级的官员……各有其对应的服制要求,头巾、衣裳、腰带、鞋,甚至材质面料、衣服的各式配件、上面的各种图案等等,皆因人们身份地位的不同而相异。所以,那时有个传说:有个锦衣卫为了更好地完成外派任务,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衣物,随即被人当成了流浪汉。那时的人们凭衣着识人,虽刻板,却也直接明了。”
“这么简单粗暴!”叶聆弦有些不可思议:“可是衣冠与人品又不能相提并论,不然怎么会有’衣冠禽兽’这个词呢?倘若有人想行不轨之事,在这样的服装制度下,只要穿上便宜行事的衣服,就能博取别人的信任,这往小了说,会给个人带来危险,往大了说,国家的安全说不定也会跟着被置于险境。”
叶聆弦分析得头头是道,少年听了甚觉有理:“姑娘说的是!我想,上位者或许是想简化政治,方便地方治理,却忘了制度也是一把双刃剑,能帮人,也能害人;同时还忽略了人最本真的感受,也就是现代人常说的’穿衣自由’。”
叶聆弦站在画像前,对着少年使劲点头:“对!我就是想说这个!人的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因其地位而被固化,那社会的幸福感还能剩下多少?”
“幸福感虽比现代人少些,但还是有的。”少年看着画像出神,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怀念:“任何制度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这在一定程度上确实简化了官府的工作,而人的精神世界永远是自由的,区区服饰制度又能限制多少?你看明清小说就知道了,其想象力之丰富,令后世惊叹。”
“你是说四大名著吗?”
“然也!”
他的目光转至身后的一张琴,那是一张红黑色混杂的伏羲式古琴,青绿色的雁足似是玉制的,琴面的漆皮变形断裂,形成鉴赏家热衷的蛇腹断,只可惜是仿制的断纹,否则绝对价值连城。望着这床“九霄环佩”高仿琴,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音乐也是人们精神世界的一部分,闭上眼睛,你能用心通过声音去看更广阔的天地。”他忽然注意到琴轸被压在石桌面上,下意识想去把琴往右挪动,好减轻琴轸的压力,可惜他的手从琴板下穿过龙池,什么都没能扶起,他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一缕灵识。他落寞地放下手,脸上闪过一丝苦笑。
叶聆弦没发觉少年的异样,接着说道:“你这话我同意。之前,我的钢琴老师弹奏的时候,我就有身临其境的感觉,那些听觉上的感受变成了视觉、触觉、嗅觉上的享受,就好比文学上的’通感’,一切都变得具象起来。”关于这最后一节钢琴课的记忆,仍深刻在她的脑海中,叶聆弦直觉这事儿她能跟别人说一辈子。
少年在刚才的失落中没有沉浸太久,这样的感觉毕竟不是第一次了,他早已习惯。听到叶聆弦说起学琴的经历,他感到有些意外,双眼聚焦盯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直言道:“叶姑娘,你居然学钢琴?我一直以为你在学古琴。”
“为何会这么想?”叶聆弦不解。
少年解释道:“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能看见我的人嘛!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我的第一个猜测就是你在学古琴,因为这个最能解释得通,我听琴多年,,与古琴缘分深厚,自然与学古琴的雅士留有某种默契,只是没想到我竟然猜错了。”
“其实我就学了一节试课加三节正课,连皮毛都算不上,而且刚学完两节课,我就开始讨厌五线谱了,以后估计不会再染指任何西洋乐器。”叶聆弦看着眼前的这床琴,不禁想伸手抚摸它:“至于古琴,我只是在网上查过相关的资料,我发现它的减字谱很有意思,像汉字又不是汉字,比五线谱看着顺眼多了。”她突然感受到心里正在燃起一团不知名的火苗,燎得心里痒痒的,双手不自觉的伸向琴弦,直看到琴旁“请勿触摸”的铭牌,才幡然停手。
“那是自然!咱们从小识记中文字的汉人,哪里受得了那些僵硬的符号呢!小生私以为减字谱是古琴发展史上的一项伟大发明,其出现的意义决不亚于活字印刷术。”少年眼中抑制不住的骄傲,在眼底泛出点点星光。此时的他就像一个热烈追寻心中所爱的单纯少年郎,全然没了之前的沧桑之感。
“听你这么说,我都想学一学减字谱了。”叶聆弦半开玩笑。
“这还不简单!姑娘请看!”
顺着少年的指引,叶聆弦转头看向右侧,两个玻璃防尘罩内各放着一张琴,这两张琴看起来较新,看不清漆面断纹,只是有少许积灰,琴旁的墙壁上挂着一些严先生的字画及其题辞、序文介绍,北侧墙面上,则贴着大量古籍的放大图,叶聆弦从右往左定睛一看——竟是《松弦馆琴谱》的具体内容,看段数排列,估计是《洞天春晓》的全篇及一部分《良宵引》,只是在内容排列上有些问题:琴谱每一页的内容都是从右往左书写,右侧北墙每一页的排列也是从右往左,这没问题,可是左侧北墙上的排列却是从左往右,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左侧北墙上有一列的排列规律与右侧相同,其余的却与右侧相反。
叶聆弦感到有些别扭:“有一说一,这有点为难强迫症了。这琴谱的排列规律怎么怪怪的?”
“你也发现了?”少年叹了口气:“我怀疑是他们想按照常见的游览路线来排布,只是这个想法有点画蛇添足了,因为每一页的字还是从右往左写的,现在弄得有点四不像了。”
“同意。”叶聆弦点点头。
“不过,这无伤大雅。姑娘且看此处。”少年手指《洞天春晓》一段第一字,其形似“苟”,但非“苟”,而是把字内的“口”换成了“一”。
“这是什么字?我该怎么读?”叶聆弦问道。
少年信口解释道:“减字谱中的字都是没有读音的,它就是一个指法,上面的草字头是散音的简写符号,意思是左手不按弦,右手拨弦;下面的撇、横折勾是勾弦的简写,意为用右手中指朝身侧勾动琴弦;里面的’一’字则是需要拨动的那根弦,也就是琴上的第一根弦,这是第一个音。第二个音是下面的’二’因为它的指法和第一个音一样,也是左手不按音,右手中指勾弦,所以直接省去了相同的部分,默认按照前一个音的指法。”
叶聆弦回想起曾经查过的减字谱介绍,茅塞顿开:“我明白了,减字谱就是把弹出一个音的方法浓缩成一个字,就像你刚刚为了给我解释这个指法,啰哩吧嗦说了一大堆,但它就用一个字概括了所有。”
“就是这样!所以我说,它的意义堪比活字印刷术,因为这两者都在极大程度上推动了某种文化的传播发展。”
“那这些红色的部分是什么意思呢?”叶聆弦顺着琴谱往下看,第四个字就把她困住了。
少年将这段琴谱与脑海中的谱子比对,云淡风轻地说道:“估计是后人对琴谱进行的改良,你看,这第三个音是散勾一,第四个音是散勾三,那就要越过二弦,在实际演奏的过程中,容易误拨弄出杂音。而此人把散勾三改成散挑三,就是这个竖弯钩,是用右手食指朝外侧拨动琴弦,这样一来就不用越过二弦,发出杂音的概率就被大大降低。”
“机智啊!这是哪位天才想出来的?”
“这我不知,不过想出这些算不上是天才,只能说是古琴发烧友,必是多年如一日地练琴,才会有这样的创新。”少年一面赞叹,一面按着琴谱上的改动处用手比划,仿佛他指下有一把无形的古琴。
看着少年认真的模样,叶聆弦联想到《天行九歌·空山鸟语》中弄玉为白凤演奏心弦之曲的场景:“心弦之曲,只有至情至性的人才能听到。”这句台词在她耳畔响起,挥之不去。
待少年练完《洞天春晓》全曲,两人通过左侧琴谱中开的小门,来到北墙之后,此处开一朝北的后门,后门两侧分别置一展示柜,柜中放着几本古籍。
“这些都是严先生所整理的琴谱吗?”叶聆弦指着展示柜里的古籍问道。
“这些不全是琴谱,而且这里除了严氏家谱及先生整理的《松弦馆琴谱》外,剩下都是其他名家撰写的典籍,比如《云松巢集》是朱希晦先生的诗集,《藏春坞琴谱》是他人收录的琴曲集。”少年认真讲解着,然后转身面向北墙的背面:“这是虞山琴派的师承关系图,这些不用在意,名师之间与高徒之间常有切磋,技艺的碰撞擦出大量火花,琴师能从中得到快速提升,最终谁能说得清究竟谁是谁的师父呢!”
叶聆弦顺着这张师承关系表一一辩识,发现都是她从未听说过的名字,在这密密麻麻的名单中,她差点找不到严先生的名字:“啊!严先生在这儿!”她指着表上一列名字,激动地跳起来。
“对!先生号天池,亦称’严天池’,先生名字下面的两位琴师便是《藏春坞琴谱的收录人,而在先生名字上方的陈星源先生、徐青山先生、施磵槃先生,都是那时著名的琴师。”少年如数家珍,他的目光投在表上久久不愿撤去,仿佛在追忆一场辉煌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