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雨过后,又是晴天。
雨后的梧州城,天空呈现出旷而无垠的风信蓝,糅合着耀眼的亮白天光,晕出一圈一圈的彩色光环,沉醉气息悬浮在城上半空中,不消不散。
廌业书院书声高亢,惊动着其周的停鸟和路过的人,鸟儿铺展着翅膀在书院上空盘旋几匝,到书声平缓时又才停下,门前路过的人都缀着期盼的笑朝门里窥扫一眼,仿佛目光也沾了沾这书香之气,变得清亮明丽。
朝课未毕,前堂书声续续,尤夫子在学生桌座间往来行转,偶尔拿短尺轻拍一拍学生逐渐慵懒的脊梁,规正方雅。
这几日,武堂里少了毕夷天的身影,戗画时不时会来看过一眼,又要去打理好临行前的事务,准备前往靖州。
汤田和豆芽都在大院儿休歇,平日里都陪着吕木垚锻炼恢复,从来到书院,已近数月,吕木垚的腿还是走动不得,独自时全靠双手的气力撑着,倒是使手臂力量更加强劲了。
萧案生也歇在大院儿,这些日他有时和吕木垚在院里的石桌旁看书、说话。
经过闲聊,萧案生确定这个吕木垚是他幼时在相府认识的那个吕木垚,也算是他的老相识。至于现下相府的那个,他以为,江相并不像那个被糊弄的人,也许是老人家有些其他不欲人知的考量。
有时,萧案生也转去灶房,逗逗卫澜,或和灶房里的两位娘子闲话。
对阿迪力古丽,毫无疑问,她是一名西疆女子,又和戗画之间的关系难以捉摸,于是引得萧案生更多关注。
去时,阿迪力古丽大多时候都穿着不常干净的灶衣,和用黛蓝头巾包裹着容易垂落的金色微曲的长发,她一边忙着手中的糙活,不时扬起头,笑着和萧案生对话。
“我早些年,从关外流落来时,还不会说中原话,后来遇到小澜他爹,才开始学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着,想起曾经说不好中原话时,常常闹出些笑话。
阿迪力古丽把米饭蒸上了锅,又拿两节春笋出来,用水冲洗、剥笋,另一边的水槽旁,姜厨娘正手脚麻利地处理着一条新鲜河鱼。
萧案生几次想帮忙都让两个大娘拦住手,于是立在门边,和两位娘子闲话:“现在说得很好,只是……好像带着些西南口音?”
阿迪力古丽扬起头笑:“呵,他爹是锦州人,嫁鸡随鸡,我也没法子。”
她笑时,很有些爽朗,仿佛沙地之上那些飞旋着的沙砾一般,是无拘无束的美。
萧案生看她时,偶尔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戗画能生长在广袤沙漠中,是否也会有这样自由的笑。
他浅笑了笑,那便不会是现在的她了。
大多时候,戗画在哪儿,萧案生都跟随其后。
戗画每日辰时从院子走到武堂,再回书房,而身后一人一虎列队似的跟着她。
一次,她难得发问:“你无事可做吗?”
她看向萧案生,言下之意,你可以走了。
先前她受伤,萧案生执意要送她回梧州,那时她身体难行,也是反驳无用。
而把人送到,他萧案生却赖着不走了,还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书房外,萧案生深思一阵:“能做的你都做了,现下也没有更好的头绪,我照顾你一路,你好了,这就要赶我走了?”
戗画头一回体会到无语凝噎之精髓,她也不知自己到底占理不占。
戗画转身回院,心里头像是受了内伤似的,闷气难发。
进了院子,戗画刚躺上木榻,阳光刺得她把眉眼一蹙,手抚上额头稍微遮挡,这才睁开眼来,见萧案生已在身侧。
石凳摆在榻边,他身形高大,坐着像一座山般替她挡住太阳,乘下一片荫凉。
逆光里的人看不清脸上神情,却好像是十分认真地在做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戗画这才忽明白,为何这石凳一天一天,一点一点地离她的木榻越来越近。
她时常在榻上入睡,以往睡着后,遮阳的手便渐渐从眼前滑走,她就会醒,而这几日,总能睡到自然醒来。
戗画垂下睫扇,翻身闭眼,不让这人入她眼里,然而萧案生的视线好似比太阳更烈,灼烧着她的后背,教她感觉乏力心促。
几次调息后,戗画便睡去了。
睡着时,她的样子更显温顺,甚至有几分乖巧,萧案生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身形随着光线时而挪移,心里莫名的满足。
戗画的行动利索,决定前往靖州的次日,她便将所有事务安排妥当,当日备好车马,后早出发。
午前,一行人路过道边茶铺,暂作歇脚,喝着茶水,吃些粗食。
茶铺简陋,仅一个大草棚,下面搭了几处矮桌矮座,挨得也不远,店主一人,独自忙活。
“听说了吗?当今太子酒后失德,被官家罚罪禁足东宫了……”
“太子……不是刚立下吗?这么快就要倒了?”
“那倒该不会,不然就不光是禁足了……”
旁桌话声不大,还故意压低了音量,而旁桌边,三人皆生着灵耳,都听全了内容。
尤匀抿了一口茶,有些疑惑:“听说当今太子是个纯良之人,怎会如此?”
桌上一阵沉默。
萧案生无心答话,十分忧虑太子此时处境。
戗画以为萧案生会回答,等了片刻,见他未应,才道:“被人算计了。”
尤匀像是从四书五经里走出来的,是个绝对纯直之人,难以猜想到那些朝堂中的弯绕心思。
一听被人算计,他心头一惊,便不再追问。
矮桌四方,三人一虎各坐一边,大汪把两只前爪搭上桌,埋头,用舌头舔着杯子里的茶水,像个半大小孩儿似的。
肘膝相接,戗画一手支头,一手擎杯,闲若无事地抿着茶,好像并不在意。
萧案生独自静坐的片刻,脑中思绪已明。
太子出事,多为溦王所陷,而偏在此时,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春闱。
春闱将至,如太子错失主审,而江相此次也被排在外,这便是溦王在朝中安插人物的最佳时候。
这一步棋,溦王走得着实锋锐,却令人不齿。
“噔”地一声轻响,戗画搁下了杯:“你可以回京。”
尤匀和大汪一齐抬眼,看看戗画,又看看萧案生。
萧案生握了握拳,片刻,只闷声一句:“别想赶我。”
京都有江相在,再如何,也乱不起来。
事实上,萧案生日前,得父书信:大军即将南下,驻军邕州,待其往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