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罗娜穿过阴雨,随网的指示推门进入会议室。在与葛瑞昂打过招呼后,她坐在弟弟旁边,揉起可爱的头来:“小林,没被涅汶的事吓到吧?”
被唤作小林的少年,则指向泛黑的眼眶:“姐,你说呢?”
“很抱歉打断你们叙旧,但有更紧急的事等我们去做,”葛瑞昂垂落长眉,高声提醒二人,“稍后该同他说什么,务必记得牢靠。”
小林扶住下巴,斜眼瞥去:“哼,老头子,你还会害怕?可真少见哦。”
“我们明白该问什么、说什么,”迦罗娜看向葛瑞昂的眼神很冷,“倒是你,究竟有无问过元老详细情况?别再找借口,立刻同我讲清楚。”
“元老?谁是元老?”
突兀的声唤他们看向发声者,见是那怒目圆睁、不知何时闯进来的阿竹在说话。他在问,元老是不是那个骗他的家伙,是不是在网里说话的老东西。
网那边的老人回答了,说他没有骗过阿竹,而他的确是朝晟的元老祖仲良。他要阿竹平复心绪,切勿激动,好好来聊聊天。
阿竹气急反笑,质问祖老头到底想弄什么,问他为什么把自己整得那样痛。阿竹不停地告诉娜姐,说祖老头是想叫他跟白痴一样傻,好去听网的话杀人,一定是这样。
“不,我从未骗你。”
是吗?阿竹可是真信了。他要说一句,信他妈的——
“阿竹,先别与他讲话,冷静,冷静。想想以前的你,你不是会讲污言秽语的孩子,对吗?”迦罗娜的声音缓和又柔软,暖得他心安,“先同我们谈谈,好吗?”
阿竹坐到桌前,揉了几圈眼眶,捂住脸深呼吸。然而,他的喘息越来越重,焦躁感从毛孔中钻出,压倒了他的理智。最终,他无法忍受,决定以头磕断木桌来宣泄怒火。是的,他并不是一个坏孩子,他不喜欢说脏话,也不会说脏话。
木头和玻璃的碎裂声让阿竹感到心情极好。他不禁笑了两声,向姐姐炫耀自己如何识破祖老头的真面目,以及如何成功摆脱那无尽的黑暗,醒来过来。
看到小林已经吓得发颤,而葛瑞昂又不便开口,迦罗娜理了理衣领,像宠溺弟弟的长姐一样和蔼微笑着说道:“阿竹,在觉醒本源的那天之后,你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躲在林海里十年都没有找到我们?”
十年,十年。阿竹试图回忆,却惊觉针扎的痛苦已经消失。他滑跪到迦罗娜的膝前,把头埋进温暖的怀里。他知道已经过去了十年,他知道,是本源让他沉睡了十年。他慌张地告诉姐姐,他想用本源复活村里的人,复活爸爸妈妈、阿姨、叔叔、萨叔,还有大家。可都怪祖老头,都是祖老头害得他头疼,疼得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迦罗娜连忙抱紧他,轻拍着安慰他。她告诉他不要害怕,不要让那些事情吓哭了他,慢慢地讲,慢慢地讲就好。
哭?没有哭……阿竹没有哭,不对,阿竹不知道该怎么哭。
阿竹猛地抬头,捏住内眦,却没有挤出一滴眼泪。他感到心很难受,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沉闷而压抑。他想说的话堵在喉咙里,眼角也湿不起来。他感到憋闷又急切,只能按照之前的话继续说,继续怪罪祖老头……
是的,都怪祖老头,肯定是祖老头。他在该死的网里废话,弄得阿竹头疼,特别疼。阿竹相信自己没有猜错,让姐姐一定要相信他。都是祖老头害得他忘掉了很多事情,只记得名字,只记得血。
阿竹说,他觉醒本源后,想要让大家复活,把村里的人救回来。可是祖老头让他头疼得忘了这件事,疼得他感觉不到过去,疼得他无法让那些人复生。
葛瑞昂听懂了阿竹的话,差点站起身来:“逆转生死?你的本源是回溯?和迦罗娜一样?”
阿竹想起在杀死圣徒之前,建筑和士兵凭空再现的景象,他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明白了迦罗娜的本源原理,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本源是什么,于是他问起了网,问起了元老,要他给出答案。
元老传达给在场的所有人,说他自然知道,但不能揭露真相。
“为什么?”没等元老再开口,小林就帮阿竹追问道,“祖老……先生,你是什么意思?还有,阿竹说的是真的吗?是你糟蹋了他的记忆?”
网那头的声音依旧沧桑,说如果阿竹明白本源的真名,就会恢复早先的状态。元老保证自己从来没有欺骗过他,更没有伤害过他。元老说,伤害阿竹的是另外一个人,而让阿竹失忆的,则是阿竹自己。
阿竹挣开姐姐的怀抱,仰望着空气,愤怒地骂道,叫元老别说胡话。阿竹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他的脑子里只有网,而网里只有元老在说话,如果不是网和元老在折磨他,还会是谁?
隔着网的元老耐心十足:“孩子,网是最公正的传信工具,我只能截取一些信息。我不会伤害你,想一想吧,如果我对你不好,会让你和你的朋友见面,帮你恢复记忆吗?你迷失了自己,是因为你拥有超越寻常的本源,掌握了足够消磨你意识的本源。至于网,它不会切开你的脸,留下无法恢复的伤痕。我相信,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自己的力量。能够突破那股力量伤害你的,会是只能传递信息的网吗?”
趁着这短暂的迷茫,迦罗娜连忙安抚他坐下:“记得吗?在学院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网是一种奇迹般的创造物,用于传递信息,它不可能伤害到你。”
坐到姐姐身边后,阿竹狠狠敲了一下脑门,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五指不禁颤抖。现在,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谁要害死他这个觉醒本源的人。不,或者说,他勉强记得,但又记不起具体的印象,最后还是要问元老,问这个神秘的祖老头,问是谁给自己留下这道疤痕。
但元老只是苦笑——
连阿竹都被蒙蔽的存在,他怎么可能知晓其身份?
“元老,”葛瑞昂微微行了一礼,借网提问:“请原谅我的冒昧,过强的本源会损害自我意识吗?我从未听说过您提到过这种情况。”
听到混血者的话后,阿竹恍然大悟,愤怒地跺了跺地面,大声称赞葛瑞昂说得对,他根本不相信本源会让自己失忆,他确信祖老头在胡说八道。
很快,网给出了元老的回答。
元老说,本源与灵能不同,本源并非天武,也就是特罗伦人所称的帝皇赐予的超凡力量。本源是生命对“真理”的理解,本源的作用是运用真理。即使是葛瑞昂·盖里耶,朝晟的第一前行者,在本源的道路上也只是起跑线上的幸运儿而已。
至于阿竹,元老劝他不要急躁。要知道,千多年前,被尊为帝皇的天武逝去后,大地上只剩下三位超越本源的强者,分别是特罗伦人的武神、梁国的焱王和格威兰的贤者。武神下落不明,焱王被朝晟消灭,只有贤者的传承留存。但贤者的力量远不及阿竹,绝不是伤害阿竹的存在。
而元老之所以提到贤者,是因为贤者的状态与阿竹相似。
元老见过贤者,贤者的眼中只有纯粹的理性,就像之前阿竹拥有的那种愚昧一样清澈。
无论是没有情感的理性,还是纯粹的愚昧,都是超越本源的代价。而比贤者更强大的阿竹失去的自然更多,即使失去了情绪、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自我,都在情理之中。
“谢谢。”这时候,表现出明悟的葛瑞昂起身行礼,快步离开会议室,“请原谅我的辞别,请你们继续讨论吧。”
“你...好吧。”迦罗娜只能目送他离开,将心继续放在阿竹的身上。
门关紧后,会议室再没人说话。小林的视线跳跃在两位朋友间,最终落到多年未见的朋友身上。刚张口的他却见朋友似在琢磨,硬把声憋回嗓子里,静静观察。
他说的...可信吗?
其实,阿竹还是有顾忌。想想也对,若这番话是假的,害阿竹的便是元老;若元老未曾撒谎,迫害阿竹的危险就还在潜伏...要怎么办?阿竹要怎么办才好?
挣扎许久的阿竹看向迦罗娜,在她的笑容中咬牙起立,问祖老头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
回复显现在网中:“问你自己。力量或自我,由你自己选。”
阿竹叫元老说人话,元老便说得明白了些。简而言之,就目前来看,阿竹若要保持本源的力量,就得让愤怒主导思想;阿竹若想失去力量,就要寻回其他情绪,丰富的情绪会导致本源变得弱小,弱小的本源则会促使情绪正常。
阿竹可不想听祖老头扯什么闲经。他不是疯狗,他不想发了疯似的杀人,他要变得正常。
元老答应了阿竹的请求,同时提出条件——
阿竹必须击败帝国,击败帝国最后的三大军团,即帝皇利刃、祈信之子与黑暗奇迹,或令他们投降。届时,元老会帮他寻回完整的情绪,这是元老亲口的允诺,是不会被悔改的允诺。
“好——”
迦罗娜打断他们的交谈,眼内划过一丝不可察的阴鸷:“元老,他的情况并不稳定。我认为——”
可网传来的文字令她沉默:“他不是孩童,会做正确选择。迦罗娜·菲诺蒂,身为朝晟的军官,你应明白击败特罗伦并非易事。唯他能最快消灭敌人,带来和平。我以朝晟建立者与议院元老的身份恳求你,相信我,也相信他,让他自己抉择吧。”
见她不再阻拦,阿竹伸手抓悬浮于眼前的文字,却只摸到空气。他不想杀人,但宰棕皮狗,他还是没问题的。至于现在,他松手,盯着小林看,觉得少年面熟,却认不出是谁。
“笨蛋,笨蛋,”少年撇过头,眼斜视而来,“笨蛋。没见你记性好过,一如既往的笨。”
熟悉的语气牵引车站的告别。阿竹走近这已非小孩的朋友,摸着挺立的鼻尖,掐过弹手的脸蛋,揉乱那微长的干净黑发,挤出记忆里在高兴时该展露的表情,问小林的爸妈怎么样。阿竹在回村的时候没见着他们,阿竹相信他们会是在丽城,肯定没出事。
话音未落,小林已脸色难堪。直到迦罗娜轻咳几声,仍在等回复的阿竹才明白讲错话,刚要道歉,却听他说:“没什么,也死了。”
“对…”他的语气听得阿竹难受,却摆不了歉意的表情,一味狞笑。
“你能逆转生死?”小林明白他不大对劲,随口叹息,“那怎么不让大家活过来?”
这问题令阿竹面目血红,竭力握拳忍耐,颤声争辩自己也想,但又看不到、找不见、感觉不出他们,所以,阿竹不能做到。
元老则耐心地帮他解答,说他虽能逆转生死,可想改变觉醒之前的过去,那种程度的本源,不是现在的痛苦能控制的。非要勉强,他只会再度迷失。
简短的消息令小林双目放光——这意味着,有人能做到,有人能掌控那程度的本源,有人能把过去改变,有人能超越时间。
元老的回复是莫名的凄凉:
“那不是人,是天武,是帝皇。孩子,莫要幻想,祂已消亡,更不可接近。你是叫小林?最年轻的前行者,你确实聪颖。我该走了,将来我们或许会见上一面。”
语毕,元老的讯号于网中消失,微眯眼的少年打出响指轻哼:“必不负你所望。”
少年转向阿竹,想跟朋友聊十年间的事,听他亲述村里的惨景,问他的本源极限何在,可他已然消失,只留正欲拥抱他的迦罗娜独自发愁:“小林,我做得对吗?”
“总不能拦着他吧,”少年轻摁侧颞,再睁眼时,瞳孔聚得锐利,“他简直没长大啊。照我看,老东西不会安好心,难说啊…”
而消失的阿竹则走进遥远的森林,让双肺通畅清爽的空气。这并非博萨湿热的丛林,更似林海的清凉树林,有松鼠在跳,有鸟在唱,有甲虫在嗡鸣。
“瑟兰…精灵的国家,”阿竹抱头躺倒,压碎发黄的落叶。离开了朋友后,他能放心大胆地自言自语,不担心给大家当作有病,更舒畅,更自在了,“林海怎么和这里一样,奇怪啊…”
“林海是祂赐给迁移的木灵的造物,自然会像瑟兰。”真诚的女声给他解答。
既知真相,阿竹便翻过身,任倦意合住眼:“哦,这回事啊。”
呼吸规律的睡梦会很香甜。但刚准备休息的阿竹恍然睁眼,想起这是从未听过的声音,且不是在脑海里的网出现,而是来自不远处的身边。
阿竹翻身看过去,见一位灰发的年轻女士走出环绕奇迹传送门的金芒,到身前缓缓跪地。她的眉很深邃,面有几分雕刻的坚韧,冷厉却好看,但不像任何阿竹见过的种族。那淡灰色的眼眸里,有种莫名的幽邃;那覆着灰蓝衣甲的身体,则是单膝跪地,诚恳的姿态高傲又卑微,仿佛在祈求。
这突现的人并未给阿竹带来惊恐,反而令心脏失控般发怒,跟着挥出一拳:“谁!”
暴风呼啸,震落的叶飘飞,可血肉却未炸裂,因为险些破碎头颅的拳已刹停。
阿竹强压怒与杀的意念,尽量让声音听着心平气和:“抱歉,你是想搞什么?呸,你想干什么?”
闭目垂首的女士话中透着真诚:“只因你是最接近帝皇的强者,我遂前来解答你的疑惑,并恳求你施以援手。我是茉亚·伊迪布兰·守卫。请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解释我的来意。”
“来意?”
这流利的梁语让阿竹惊讶且犹豫,着实猜不透她来自哪里,便拧歪疤听她诉说。
“我知晓如何掌控本源、情绪与自我之间的平衡,”茉亚抬高头,仰望的灰眸闪烁着恳切之情,“我明白如何避免被本源奴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