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恍恍惚惚的走到了潇湘馆,紫鹃正看着嬷嬷们挖笋,见他来了,忙笑着过来,拉着他进了黛玉的书房,方问道,“多日不见,终于有空来我们这儿看看了?姑娘在家时,一日来三次,姑娘不在家时,半个多月才来一次,可见我们这儿是空房子了。”
“你就不想你们姑娘么?”宝玉一句话没说完,就已经落下泪来。
“二爷这话说得,我怎么不想?自她来了这里,我们一日都不曾分开过,她又多病,我这几年,看凤凰似得,眼不错的守着她。那天入宫门时,因我们不得跟进去,她还说,去去就来,让我略等等,可她这一去,到如今也没回来。我也想随了她进去,可宫里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我能进去的地方么?我既不能随她进去,踏踏实实的守着屋子,等她回来就是了。”紫鹃扭头压了压泪意。
“那宫里,动辄规矩礼法,想来她必是处处拘束,事事不遂心,那种日子,她如何过得下去?”宝玉听她说到动情处,难以自禁,上去拉住她手,着急道,“咱们去找老祖宗说去,去求老祖宗接妹妹回来!再不受那深宫中的煎熬苦楚!”
“二爷这是又说胡话了,这等宫中如何不好的话,万不可再说,仔细让咱们家娘娘知道了,当你只想着妹妹,不想着姐姐的,怕到时又要伤心。再说,这些日子,宫里每每带出信儿来,说姑娘身子渐渐好了不少,故此你这话就更是妄言了。”紫鹃挣脱了他,缓缓劝道,“你日日缠着老祖宗,她老人家早就心软应了你了,老祖宗心里也想姑娘呢,前儿老祖宗不是命人去接了,既然娘娘让多住几日,那就多住几日,娘娘还能害了姑娘不成?”
“紫鹃——”宝玉直直的看着她,怔怔道,“你可还记得?”
“二爷说什么记得?”紫鹃倒了一杯茶,掩饰着问道。
“那一年,你说妹妹要回苏州去了。”
“顽话罢了,二爷还记着呢?”紫鹃顿了顿,也自怅然。
“过一百年,化了灰,我还记得呢。”宝玉恨恨道,“只是,怕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你们都不记得了。”
“二爷这话说谁呢?”紫鹃听出不对来,一甩袖子,横了他一眼,质问道,“谁不记得了?”
“我那年对你说,活,咱们活在一处,死,咱们死在一处,永不分离。”宝玉一字一顿的盯着她道。
“那二爷告诉我,是咱们想活在一处,就能活在一处的么?”紫鹃冷冷的看着他,问道,“是姑娘自己想进宫的?是姑娘自己想不回来的?二爷倒是日日想着接回姑娘呢,接得回来么?”
“她若是自己要回来,想来……大姐姐也不好勉强吧?”宝玉被她质问的弱了声气,喃喃道。
“二爷这话说得极是!虽然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老太太那么大福分,都身不由己,贵妃娘娘那么尊贵,可在宫中也多有不得已之处,二爷您近日更是百般艰难,但是呢,唯独我们姑娘是一身钢筋铁骨,什么都不怕的。既能顺着人的意,又能顺自己的心,处处妥帖。我们姑娘无依无靠的孤女一个,了无牵挂,自然是什么都敢的,您说是不是啊,宝二爷?”紫鹃心中的火气腾的冒起来,瞪着宝玉发作道。
“紫鹃,你也别这么说。”宝玉双目直愣愣的看着远处,仿佛呓语,“别人说这话我就恼了,你说这话,我不恼,我知道,你是为了她,怨我。我如今急得这样,也实在是无法可想了,不过你放心,那天的话,咱们都记着,都好好记着,前半句咱们做不到不要紧,活不到一处——不要紧。毕竟咱们都身不由己,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但是你放心,真到了逼不得已处,还有后半句,到时候,就是化了灰,咱们还能死在一处。”
“宝玉,你别这样,咱们都好好活着就是了。”紫鹃心中有些不忍,转而劝他。
“紫鹃,你好好活着就是了。如今看来,我跟你们姑娘,想活在一处,怕是难了。”宝玉已是灰心,骤然想通放下,无悲无怒,反倒带了几分释然笑意,看着紫鹃殷殷嘱咐道,“你怜她孤苦无依,了无牵挂,就更该保重自己,来日也好有个人牵挂她,这就是你待她的好处了。她那里,必然也是这么想的。”
“宝玉,你别——你别这么着。”紫鹃一时也落下泪来,哭道,“你好好保重自己,过几日她就回来了,她回来了,看见你这样,又要怨我了。”
“她不怨你,我也不怨你,”宝玉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对着紫鹃深深一揖,泣道,“紫鹃姐姐大恩,宝玉来世结草衔环以报。紫鹃姐姐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她,也请千万保重,宝玉就此别过。”
说罢,将帕子递给紫鹃,径自离去。
紫鹃看着他背影,心中痛极,扑在床上,痛哭起来,半晌平复了些,唯恐他像上次一般痛迷了心,忙叫来雪雁,让她去怡红院探一探消息,半晌回来,说是并没什么事。
宝玉那里,别人看不出来,袭人却是忧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