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远远吆喝一声，“老将。”
老将太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抬头歪了歪脑袋，以表示自己的惊讶。
老将已经不太记得这个人的名字了，却记得他的面目，以及腰间的那把刀。
走了上去，邀请他坐在田埂上。
钟跟在身后，缩头缩脑。有点不明所以，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老将以前认识的人，老将真的很神秘。
而且，那是刀么？
小孩子瞪大了好奇的眼睛，时不时看那人腰间的东西。
坐下的时候，老将皱了皱眉，闻到了对方身上的血腥气。
那汉子则更加惊讶，他看见老将肩上扛着锄头，满面风尘，脚下的草鞋裂了口，露出脚趾。
待走到道上时，随着迈步，几粒石子从草鞋里面跳出来，身上则散发着一股泥巴味道和腐朽的老人臭味。
钟想要跟着靠过来，老将摸着他的脑袋，让他拿着几颗橘子，回家去。钟不敢违抗，远远走了，三步一个回头，期望得到些回应。
两个人并排坐在田埂，沉默好了一会儿，才找到开场白。
老将其实很不想和同僚聊天，他不是厌恶，而是疲惫。
与过去有关的人见面，仿佛把那段很沉重的不堪回首的时光，也加诸于身。
相比之下，他觉得伺候那些橘子树更加舒坦。
但对方很明显是来找他的，同僚开口了，第一句话就把老将震了一震，“我们的主君平阳君死了。”
然后舔了舔嘴唇，“门下的食客，各自有各自的归宿。”
“有的人忠心耿耿，坚贞不二。死亡对他们来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他们宁愿在九幽之下，继续为主君效忠，也不愿意活在没有主君的世界。这样的人舍身自戕，随主而去。”
“也有的人本领十分厉害，还是大有前途的时候，不愿意浪费自己的人生。新主君伸手招揽，他们就像是看见了蜂蜜的浪荡蜜蜂，去奉献自己的所有的力量，取得新的荣华富贵。”
说完了这一切，同僚苦笑了起来，“不过，我并没有那么忠心和不怕死，也没有本事被人看中。我是第三种人。”
老将道，“那么，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同僚道，“我匆匆离开了国都，四处游荡，靠着一把刀维生。因不愿意成为强盗，便受雇佣去杀人，换取饭食。”
老将注意到，他的头发也白了，那把刀也许久没有保养了。
这样的日子，恐怕过不了多久。
老将转过头，去看自己的田地，“那么，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呢？”
同僚说，“我在杀人的时候，听说了你的名字。于是到这儿看看，果然发现了你。看见了你，我就想起过去，那时候……”
他忽然注意到老将脸色不对，忙止住了话题，“我只是怀念，并没有其它的意思。”
老将哦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转头去看旁边的橘子树地。
风在这时候吹了过来，那是阵又长又远的风，一大片橘子树哗哗作响，吹来的零落的枝叶打着旋儿，发出好像是很远处传来的潮水般的声音。
风把两个人也卷入其中，刮起他们的头发衣服，甚是爽利。
同僚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致，他瞪大了眼睛，好像很惊讶，又好像很羡慕。
他忍不住问，“这些果树，生长得多么茁壮旺盛啊，像是出自那些出生就在务农的人手里……都是你种的？”
老将颇为自得，点了点头，“嗯。”
又补充了一句，“你们都不知道，我在效忠平阳君以前，家里就是务农的。”
同僚似乎呆了，好半响才说，“那你怎么……”
老将道，“是老天的灾害、人为的祸患，使得我的父母都去世了。在饿死之前，遇到了平阳君，蒙受他的恩泽。从此以后，我就为平阳君效力了。”
又是一阵沉默，风还在吹着，老将忽然像是不经意般问，“没有人想为平阳君报仇么？”
同僚苦笑道，“很多人这么想过，但没有人敢这么做。‘罗’现在还在苦苦坚持，不过很多人认为，他没有成功的可能。因为害死平阳君的人，是安平君。”
老将摇了摇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同僚着迷似看着那一片橘子林，随口道，“你不知道是正常的，安平君是你离开国都后才出名的人物。”
“他和平阳君争权夺利，取得了胜利，用毒酒赐死了平阳君。”
“平阳君死后，山公又拜他为相，辅佐治国，声势怕比平阳君当年更盛。”
“你知道他门下有多少食客么？”
老将看见他伸出手来，比划出三根手指，尝试着回答，“三十？”
同僚用极夸张的口吻道，“不是，是三百！”
老将也一仰头，一吐舌头，“吓！”
同僚又看他一眼，小心翼翼道，“而且，‘豢剑人’也在他麾下。”
也不知道是否命运的安排，说这番话的时候，风又吹了起来。
哗啦啦，好大的风啊。
老将似乎听到了这句话，又似乎没有听到，脸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站起身，下了果林，抓起几只小虫，拿起瓢泼了一些粪水，又用锄头松了松土，就这么走了一圈。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老将一边务农，一边想了很多很多。
豢剑人不是名字，而是一个人的称号，当年正是他击败了老将。
他是“这一行”里，第一个击败老将的人。
在他击败老将之前，老将还不叫老将，人们叫他虎将。
老将和虎将，当然也是称号。
老将、虎将、豢剑人……这些称号说得久了，竟连他们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真名。
不过，他们“这一行”的人，能被人忘掉了名字而记着称号的，是一种荣耀。
荣耀这东西，只要曾经拥有过，哪怕老了别人也敬他三分。
“这一行”是极特殊的行当，有名的王孙士大夫会收留有各种各样本事的人物，称之为“食客”。
食客们平日里不事农桑、游手好闲，在关键时候，又随时能为自己的主君奉上智慧、武力、忠诚以及性命。
其时诸国政局稳定，修生养息，轻易不动干戈刀兵，渐渐盛行一种赌斗游戏。
王孙间每有争执，往往以门客中擅刀用剑之人对垒比武，无论生死，事由胜负。
老将就是靠着这一点吃上饭的。
平阳君礼贤下士、明智忠信，深得山国国君信任，以其为相，辅佐治国。在朝内疆外，遇到类似事情时，往往搬出老将。
老将是天生的刽子手，他身手敏捷，体魄强健，下手精准，刀法熟练。
自上阵以来，历战无败，连胜三十七人，得赐大师徐妙人铸造之名刀“麟凉”。
他得了这把刀后，最喜欢挎着刀，满面冰霜，满心得意，走在山国国都的大街小巷。
他期待大家的夸赞与崇敬。
可惜的是，国民们见了他，总是避之不及，为他浓烈的杀气所惊吓。
有人尖叫他的名号，像是在山野中遇到吃人的老虎。
好吧，没有夸赞与崇敬，但得到了恐惧与敬畏，这也不差。
久而久之，他的真名被人忘记，大家都叫他虎将。
可虎毕竟会老，人终究会衰。
在四十三岁那年，他第一次败了，传奇被击碎了，他成为了年轻人的垫脚石。
这个人就是豢剑人。
这个人练剑，爱剑，痴迷于剑。他连睡觉的时候，都陪伴着自己的剑。
人们甚至传说，他用自己的灵魄和精血豢养这把剑。
只要是他想要杀死的人，这把剑就会自动飞出去，取人性命。
当然，这是传说，传说并不属实。
老将和豢剑人打过，他非常清楚对方的剑术不是神乎其神，只是……可怕而已。
仔细想想，此后的一切，都是从这一刻改变的。
幸运的是，豢剑人并没有杀死他，平阳君亦在事后慰问他。
他受宠若惊，也倍感耻辱，在痛哭流涕中嚎叫嘶吼，发誓要在比武中杀回来。
他也的确杀回来了，正志得意满时，又紧接着在第三次比武中栽了跟头。
接下来的比武，更是间或成败，陈杂胜负。
他渐渐发现了事实，那一次失败不是偶然，而是老迈的预兆。
老虎还是老虎，却已掉了满口的牙，只配与二流的剑手刀客竞争。
并且可以预见的是，在接下来的时光，他会越来越弱。
自那之后，虎将这个名字已渐渐很少被人听到，老将这个称呼才比较常见。
连平阳君身旁的刀客，也一茬换了一茬，渐渐更年轻了。
当老将再抱着刀走在街头时，行人看见了他，既不会尖叫，也不会避开。
他们就站在那里，有时窃窃私语，有时根本是明目张胆，直言不讳，说他已老了，残了，不行了。
甚至，就连赌斗比武的风气也渐渐消失。
是啊，区区两个耍刀弄剑的人，怎能决定国家大事？这种儿戏，盛行一时，也就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平阳君亦不再过问老将。
最长的时候，老将半年没有见过他一次，也没有比武一次了。
渐渐的，他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他好像已经经不起折腾了，和他同龄的很多人，都已经有了孩子，孩子长大后，又有了孩子，那些老人既在享受天伦之乐，又在头疼孙子的顽皮呢。
老将却孤独而孤寂，像是被世界遗忘了。
在这段难熬的时光里，老将也只会抱着自己的那柄刀，像是抱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四五十年人生，从花白的头发里抓住一颗跳蚤般，苦苦琢磨着另一种可能性。
直到某一天，他行走在田野间，看见农人在耕地。
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对这些是绝不肯多看一眼的。
但这次他看了许久，像是忽然想起了很多已经遗忘的东西。
回家吧，原来这才是我的家。
他对自己说：是时候回家了。
当天回到平阳君府，他主动找上平阳君，说想要离开国都，去乡下生活。
许多同行无法理解他的行为。
他的确已老了，不复当年的威风，这年头也没有了刀客剑师赌斗的风气。
但他还可以收下徒弟，传下一身的刀法和历战的经验。
这种人总能用得到，平阳君也永远愿意供养他。
可无论如何，他坚持己见，平阳君还是答应了他。
老将带着一份丰厚的积蓄，来到了这座老牛村。
没有人知道的是，他因为长久以来都没有收成，很是苦恼。
直到某一日，突发奇想，将“麟凉”埋在泥土里，然后在上面播种。
不知道橘树是否以刀上的杀气为养料，长出来的橘子树竟生得极高极大。
然后围绕着这里，有更多的橘树生长起来，种了一地，茂盛得很。
到季时候，抓着树杆一晃悠，便是颗颗落地，饱满熟透。
仔细想想，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两年了。
——啊，已经两年了。
老将的思维，又重新回到了现实。
现在。
此刻。
他重新走上田埂，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对同僚问，“豢剑人啊，他现在还和人比武吗？”
同僚感慨道，“自然是没有了，毕竟如今已不是我们的时代了。不过，你刚离开那年，墟国派出军队，向山国进发，打起了仗。他不甘寂寞，披甲上过战场。”
“可惜战场不是比武场，他进入其中，像是一头山猪在草原遇上狮子。”
“他在乱军中被砍断了一只手臂，那柄神乎其神的剑也断了。”
老将有些意外，又不意外，再继续问，“后来呢？”
同僚叹息，“后来……后来还能怎么样呢？他没死，只是再不动手了，浑浑噩噩过活着，现在被安平君供养，终究吃穿不愁。”
他说到这儿，苦笑了几声，好像有些羡慕。
然后他站了起来，拍一拍身上的尘土，“我过来，是听说你在这里，和老朋友叙叙旧。”
“有机会的话，你也可以去找安平君。你和我不一样，有那么辉煌的过去，名号说出去也吓死人。”
“安平君想必很愿意接纳你，给你赏赐。”
同僚说完了之后，又看了看那片橘子林，“不过，你似乎也不需要了吧。”
老将问，“你接下来怎么办？我看你也老了。”
同僚身子一顿，幽幽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责怪他这样残忍的问题，然后淡淡道，“不知道。”
转身就要离开。
老将喊住了他，“你先别走。”
回头看向那片橘子树林，似乎在犹豫，又似乎在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要不然，我把这片橘子林交给你吧。”
同僚呆了呆，把老将刚刚问他的问题抛了回去，“那你怎么办？”
老将走到橘子林中央，抬起锄头，将最大最高那一颗橘子树挖倒，再弯下腰去，用了很长一段时间，从泥土中摸出了一把刀来。
蹭一声，他拔刀一观，抽出的刀带出许许多多泥尘，正如他老了一样，这把刀已经生锈了。
不过，他还是带着这把刀，重新走到了同僚面前。
老将很平静的说，“我要去杀了安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