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贵妃听到?罗嬷嬷传话时, 文素素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倏地紧抓住了锦被。
虽说她很快便松开,文素素却发现, 殷贵妃好?似很忌惮, 或则惧怕圣上。
圣上进了大殿,他?身?形中等, 微胖, 与殷贵妃一样, 脸色不?大好?,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皱纹深重, 那股浓浓的疲惫,身?前用金线织成,张牙舞爪的九龙都掩盖不住。
齐重渊眉眼仔细看去, 与圣上有四五分肖似。不过圣上为帝已久,长期在权势的浸淫下,看上去不怒自威。父子俩的气?质大相庭径,相似之处就不?大明显了。
文素素跟在殷贵妃身?后见礼,圣上手微抬, 目光径直从殷贵妃身?上掠过,停留在了文素素身?上。
一股如雪后冰凌的视线扫来,文素素下意识提高了警惕,血液却隐隐沸腾。
怪不?得殷贵妃那般的反应, 帝王九五之尊。这个尊,在于?能掌控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让人臣服听命。
权势,真是天底下最最迷人的东西!
圣上在上首坐下来, 殷贵妃坐在了锦凳上,文素素则立在了她?身?后侧,与罗嬷嬷站在一起。
伺候圣上的贴身?内侍陈大伴领着人收拾了案几,亲自上了茶水,圣上端起吃了一口?,这才打量着殷贵妃,皱眉道:“又病了?”
殷贵妃打起精神,道:“多年的老毛病,过些时日便?会好?,让圣上担忧了。”
圣上道:“你就是思虑过重。”他?四下张望,“怎地放这般多的熏笼,大殿里热得人受不?住,透不?过气?,就算好?生?生?的人,在里面呆着也会受不?住。我经常同你说,不?该你考虑的,就别多想。多吸取天地灵气?,别在这方寸之间,钻了牛角尖。”
殷贵妃赔笑说是,忙吩咐罗嬷嬷撤走熏笼。圣上抬手,“你既然怕冷,就留着吧。”
罗嬷嬷便?站住了,殷贵妃亦没再说话。
文素素看得挺意外,圣上明察秋毫,他?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殷贵妃的确是思虑过重,常年在深宫里呆着,人极难不?生?病。
道理归道理,却是圣上自己的道理。
殷贵妃若并非后宫嫔妃,能随便?出门做事,圣上已经立了储君,情形估计就不?一样了。
文素素这时能大致体会到?殷贵妃的情绪,她?不?是忌惮,而是在极力克制,隐忍。
就像是周王妃对齐重渊一样,不?得不?忍。
圣上这时看向?了文素素,道:“文氏,上前来说话。”
殷贵妃转头朝文素素看了来,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文素素应是,低眉顺眼走上前,深深曲膝下去见礼。
圣上叫了起,道:“江南道彻查蚕桑亩数的主意,可是你所想?”
文素素没想到?圣上这般直接,她?脑子转得飞快,斟酌着很是克制地道:“回圣上,茂苑县多种?植蚕桑,谁家有多少桑苗,大致都知晓能养几分的蚕,收多少蚕茧,蚕茧缫出多少丝,织出几分布。这里面并无深奥之处,惟熟悉耳。王爷与七少爷能多方面听从意见,虚心,谦逊,方才有核计出江南道的蚕桑数,只凭着一个想法,很难得以实施。”
这些话,文素素说得虚虚实实,不?强给齐重渊与殷知晦加功劳,显得虚假。她?也不?抹杀他?们的功劳,毕竟居上位者,身?边都有谋士师爷出主意,上位者只管掌控大局。
能听从意见,做出正确的抉择,居上位者便?是明智之人。
圣上唔了声,不?置可否,继续问?道:“你懂账目?”
文素素道:“略微懂得一些。”
圣上呵了声,“只略微懂一些,太过谦虚,便?沦为了自大。”
殷贵妃屏住了呼吸,放在膝盖上的手,又情不?自禁抓住了锦被,再松开。
文素素道:“我只识得一些字,会算数。在王爷与七少爷之前,并未见过真正的账目,账本是何种?模样,万万不?敢称精通账目。”
圣上声音缓和了些,道:“你学得倒快。”
看来,圣上已经对她?不?说了若指掌,至少已经知晓了七八成她?在茂苑之事。如今才召她?进宫问?话,这段时间,就是在查她?了。
文素素不?怕被查,她?在茂苑县从一个被典卖出去的妇人,在贵人面前露脸,再到?京城落在众目睽睽之下,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居于?王府,与殷贵妃居于?深宫并无不?同。她?却比殷贵妃要幸运,走到?了世人面前。以后她?再做任何事,他?们至少不?会再感到?震惊,一个后宅妇人,居然做了男人才能做的事。
文素素探到?了一两?分圣上的喜怒,不?过她?向?来博兔亦用全力,从不?放松警惕,很是谦逊地谢了恩。
圣上看了文素素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道:“雪灾的赈济法子,也应当出自你手了。你对民生?经济,倒有一番深刻的见解。你且说说看,当时你是如何想到?了这个法子?”
文素素并不?掩饰,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米缸里的米吃完了,若无新谷新米,便?是被困在了空缸中。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穷人都要面对这样的情景,与灾荒无异。”
圣上眼中精光闪过,声音沉沉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朝廷不?顾百姓的死活,思虑不?周了。”
殷贵妃呼吸一窒,情不?自禁看向?了文素素,目光焦灼。
文素素将殷贵妃的反应全看在眼里,她?沉吟了下,道:“我对朝廷一无所知,官制这些,还是得靠七少爷拿了书,我读过之后,方懵懵懂懂知晓了些。朝廷如何做,自有朝廷的考量,并非我能左右。我只是凭着自己粗浅的经验,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与以前一样,经由?王爷与七少爷做主。”
说完,文素素补充了句:“我是穷苦出身?,考量得要多一些。没有张屠夫,还有王屠户,不?会吃有毛的猪。若是王屠户也没了呢?”
这句话,文素素不?该补充,属于?是僭越,抱怨了。
但她?不?悔。
权贵达官贵人不?会杀猪,穷人才是缴纳赋税之人。民贵君轻是理想,君君臣臣才是帝王千年来的统治基础。
只是,文素素进京一路走来,看到?了大齐的现状,也看过了大齐户部?的账目。
落后,稀巴烂。
贫穷,混乱,首当其冲倒霉遭殃的,是穷人。在穷人中,女人处于?最最底层。
妇人被典卖出去,比牛马都便?宜,穷困是首要原因。
殷贵妃怔在了那里,圣上亦微微失神。
如何在民与官绅之间寻求平衡,是圣上长久以来困惑的问?题,始终不?得其法。
从未有官员在他?面前直言过这个问?题,如今他?听到?文素素委婉提出来,着实令他?触动。
民强,官绅与皇权便?会没落。民弱,民则会乱,江山社稷不?稳。
圣上久久没做声,在殷贵妃忍不?住要说句话缓和时,圣上终于?开了口?,“你下去吧。好?生?伺候老二。”
文素素恭谨应下,曲膝施礼退了出殿。
凛冬的太阳高悬,照在身?上始终不?见暖意。
被宫女带到?耳房的许梨花走了上前,周王妃与大小罗嬷嬷也一起过来了,大罗嬷嬷安排了软轿,文素素与周王妃分别上了轿离开庆兴宫。
轿子到?了宫门口?停下,文素素下了轿,周王妃走在前面,快要到?护城桥时,她?脚步缓了下来,紧了紧身?前的风帽,手停留在系带上,抬头看着天际明年的太阳。
“我在成亲时同圣上说过话。”
周王妃的声音极轻,文素素听得不?大清楚,正在辨认中,她?转头看了过来:“年节时的家宴,能远远看一眼。”
文素素明白了周王妃话里的意思,她?没被圣上召见过,而自己却面了圣。
兴许周王妃并非是嫉妒,而是忐忑不?安。她?与齐重渊的夫妻关系并不?好?,要是圣上与殷贵妃借此机会扶持自己,她?这个王妃的地位就微妙了。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圣上问?了我一些江南道,账目的事情。”
周王妃略微狼狈地别过了头,不?自在地道:“我并非要窥探,只是.....不?服。”
她?终于?说出了口?,眉眼舒展了几分,“不?服。我做了这么多,却始终不?及你。”
平静的声音,说出的话,仿佛浸了冬日的寒冷,悲凉的余韵幽幽不?绝。
文素素笑了下,道:“王妃辛苦了。不?过,我是这般以为的,王妃随便?听听就是。王妃知道我的出身?,被典出去生?孩子,连牛马都不?如。我服不?服,我也不?服啊。可是不?服并没什么用,接受,再努力寻求改变。我没什么可失去的,也不?怕失败,活着的时候生?不?如死,也不?怕死。王妃呢,可有在意的东西?”
周王妃停下脚步,呆呆出神。
她?身?后有薛氏,有一双儿女,有这些年呕心沥血的付出,她?不?甘心。
文素素孑然一身?,的确可以孤注一掷。她?是人,不?是牲畜牛马,靠着自己拼到?了现在,求生?,也求过更好?的日子。
她?们之间,着实没甚可比之处,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文素素,也没必要对着她?说不?服。
周王妃嫣然一笑,道:“是我着相了。”
文素素也笑,两?人继续朝宫门走去,这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们同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齐重渊疾步匆匆奔了过来,殷知晦则大步跟在了他?身?后。
很快,齐重渊便?如一阵风般卷到?了文素素面前,看都没看周王妃,上下打量着文素素,急切地道:“我听说你被阿娘叫了来,阿娘可有为难你,阿娘叫你作甚?阿爹也在,你见了阿爹,可有违了规矩?你怎地不?早跟我说一声,我好?陪着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