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只是侧面,唐浅也看得清楚,那个人眉眼的轮廓,说话时候嘴角的弧度,甚至连声音,都和三年前,死在她面前的贺兰庆,一模一样。
没有人能解释,为何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居然会长得这般相像。
她有些晃神,分不清,此时这种莫名而悲伤的熟悉感,是否是自己对于贺兰庆的愧疚的幻象。
唐浅太过专注于燕浮生的声音和容貌,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的她,流露出无比悲伤的神情。
在墨无痕看来,这是他这两日,鲜少看见的唐谦的动摇。即使是昨日被他威胁,少年也没有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冰冷而坚毅,宛若最为沉重的山。而此刻,却只是因为燕浮生那个卑贱之人的声音,而露出了这种带着悲伤的神情。
但是对着他,这个少年不曾有过任何将他放在心上,哪怕是惧怕他的表情。
所以连墨无痕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动怒。
墨无痕伸手,打翻了唐浅书前面放置的笔架。燕浮生尚未解释完郭礼蔺先生要求的课文,就听到一阵稀里哗啦,玉笔落地的脆响。
回过神来的唐浅并没能在笔架落地前接住,她分心的时候,连动作反应都会慢许多,此次也不例外。
“唐谦,”郭礼蔺生气的时候说话,连胡子都会动,“认为浮生说得不对,要自己补充吗!”
上官端华想为唐谦辩解,却被一旁的薛若容拉住,示意他不要说话。
未等上官端华开口,唐浅自己先说,“很抱歉,先生,唐谦知错。”
因为唐浅想得明白,周围那么多贵族,分明看见了墨无痕是故意打翻自己桌上的东西,但都安静地一语不发,唐浅也不想做无谓的争辩。
燕浮生这才看了过来,神色在触及唐谦的时候,已然没有任何波动。
郭礼蔺走了过来,表情严肃,“手伸出来。”
学堂犯错,先生自然要罚。
唐浅自觉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郭礼蔺胡子一吹,“另一只手呢!”
郭礼蔺是梧桐城里学识最深的先生,自然也是严厉。历来他的学生受戒尺之罚,都是双手,即使是长宁侯,或是皇子,也不例外。
郭先生此时的心情是暴躁的,对唐谦的不耐烦也几乎到一个极点。不只是因为唐谦弄翻笔架干扰课堂,也是因为,若不是因为要罚唐谦,他也不用此时,站得与崇光皇子这样近。
梧桐城里没人不忌惮崇光皇子身上的诅咒,都不想莫名其妙死在血泊之中。
唐浅的左手,长年戴着手套。而在这个时候,郭先生显然不会容忍她戴着手套受罚。唐浅只是犹豫了一下子,然后站起身来,在坐着的众人视线不能及的地方,脱掉了手套。
郭礼蔺看着少年的左手上,那道野兽留下的深深咬痕,素来平静而严肃的表情,也不免惊出冷汗。
纵然皮肉已经重新长合,野兽牙齿贯穿且用力甩过的痕迹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触目惊心。郭礼蔺没有离开过梧桐城,不知道北境的凶险,但是单从这伤口上,也看出了狰狞。
唐浅左手上的伤口,是三十四年时,那场大捷之前的厮杀中留下的。那个时候,在皑皑白雪之中,全身都被冻得几乎失去了知觉。连续三天的搏斗,唐浅自己都没有发现,左手上的伤口,恶化到几乎露出骨骼。
虽然后来弥弥做了紧急处理,皮肉也长了回去,但是这疤痕和不能受风的毛病也落下了。唐浅这才开始戴着手套,即使是三十五年新招募的云中卫,也几乎没有人见过,长宁侯左手上狰狞的伤口。
伤口不是值得炫耀的,而是丑陋的存在,是能力不足的证据,唐浅一直这样认为。
所以,她从来不在人前取下手套。如同她必须要隐藏着,真实的自己。
如此丑陋。
“罢了。”郭礼蔺也不再忍心再看这个十六岁少年手上的伤口,改口说,“《文说》第四卷,整卷抄完,否则不许离开文曲院。”
唐浅抄写了一下午了。
《文说》第四卷,是该书中最长的一卷,注释满对于大昭开国初学术多元发展的各个学说的看法,文曲院的贵族们已经学了一个多月,才学完一半。所以此刻的唐浅,几乎抄到了日暮西坠,还差最后一段未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