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留下唐浅的尸骨,那是唐家欺君罔上的证据。所以,面对妖兽,唐浅并非不害怕。而是报着寻死的决心罢了。
于是,在刚刚服役的那第四个月,妖潮来袭,她原本是要去送死的。
说那些场面话的时候,她甚至不敢看一众将士,不敢让人看见,她绝望无力的神色。
唐浅至今还记得,那场战役里,空气的血腥味,和野兽独有的气息。战友的尸体和那些畜生的残骸堆积,在还是圣主爷年代修建的守卫塔防御下,一齐在咒术下被烧焦,那宛若末世的味道……
残旧的守卫塔虽然不足,但在云中卫的巨大损耗下,如这几百年里无数次那样,在城破的最后一刻,拖住了妖兽。
所以她并没有死。所以,此刻面对父亲,莫名的惶恐。
唐英正看着眼前跪着的少年,或者是少女,一瞬百感交集。
当年膝下一对儿女笑着闹着唤他爹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是他人生中最为快乐的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仿佛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再如何激烈,他也能在回府后看到这一对儿女,笑出声来。
可是后来,北境的情况也日趋恶化,武系几家世族的嫡系都惨烈死在了北境,就算是那些贪生怕死不顾防线而溃逃之徒,也在妖潮中被发狂的妖兽撕碎果腹。但武官一派看到的,只是他们文臣一系送兵部的几家世族去死。于是为了平息此事,那时权势还不是十分巩固的左相,唐英正,刚成为百官首脑,加之皇后一案的影响,阴差阳错下被对手推上的祭坛,被逼着献出自己的嫡子戍边。
唐英正并不怕自己死,但是唐家世代权臣,侍奉大昭,不能在他这一辈断了。既不能失去唐家在朝堂的地位,又要保住年幼多病的嫡子的性命,唐英正唯有牺牲自己的女儿。
他愧对女儿,唐浅的坟墓在她离开梧桐城的那一天已经开始修葺。后来,他编造女儿死去的消息,将唐浅儿时的女装全部埋葬了进去。他每一日都在哀悼女儿的死,直到后来,景和三十四年,北境大捷。
大捷,大捷,这是大昭开国后再也没有之事,也是朝堂日日盼望出现的奇迹。只是,这个奇迹,给唐英正带来的,却是巨大的恐惧。唐浅的女儿之身一旦暴露,唐家面临的,将是足以满门抄斩的欺君重罪。但是私心里,他其实并不希望女儿死。他最疼这一对孪生子,无论是如今在南方林家教养的嫡子唐澈,还是那个他亲手狠心送去北境送死的嫡女唐浅。
所以现在看到跪在面前的唐浅,叱咤朝堂说一不二的相爷,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只是当年的一步,如今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已将所有对于女儿的疼爱,给了庶女唐汐。而唐浅,早已是相府最为致命的祸患,一个绝对不能见光的秘密。眼前,跪着的,只是相府名义上的长子,唐谦。
他只有唐汐一个女儿。
“这些年来,可是在恨父亲?”唐英正看着跪地的少年。五年来,只是容貌长开了,改变了许多,和去年他见澈儿的时候,已经很是不同。
所以,连唐英正都有些怀疑自己,当时,为何会想出桃代李僵?
如今他的庶女唐汐也十一岁了,正是当年唐浅离开家,一个人去那荒凉威胁的北境面对妖兽的年纪。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唐浅,所以,将所有的爱,都给了唐汐,似乎那样,他心里,此刻面对唐浅,也不会那么愧疚了。
唐英正等着唐浅任何不甘心和无礼冲动的回答,如同唐澈那样,却听到唐浅说,“孩儿不敢。孩儿愧对父亲,愧对唐家。”
唐英正知道唐浅在说一年前封侯一事。原本给北境守将的侯爵之位,不过是虚设,连封地都没有。但景和三十六年,陛下对北境多年再无妖兽肆扰,且最疼爱的七皇子年满二十岁生辰大喜,正式封他的嫡子唐谦为长宁侯。
没有想到唐浅的性格和五年前一样,甚至更为温顺,也更为沉默,唐英正叹了口气。他在朝堂那么多年,自然看得出,唐浅的性格和儿时一样简单。或许是在北境太久,面对的只有妖兽与霜雪,所以她不曾像如今梧桐城正常贵族少年少女般,争夺宠爱,争□□势。
他当年喜欢那一对孪生子的原因,还有一个,便是他们的性格都随他们的母亲林因,淡薄随和,什么都不争。
或者是,喜欢唐浅的逆来顺受,一颗听话而有用的棋子。
“起来说话。”唐英正终究不忍看这般瘦弱的女儿继续跪着。虽然在边境五年,想来北境苦寒,军饷供给也不如梧桐城禁军般好,唐浅能存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唐浅起身,依旧恭敬站着,不知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都沉默许久,然后唐浅先开了口,“父亲和娘亲身体可还好?爷爷呢?”
气氛稍微缓和了许多,毕竟是亲骨肉。唐英正看着恭敬的少年,“都还好。就是你娘亲,总是念着你。你爷爷也是。只是现下夜深了,就不要惊动他们,等明日见过圣上,再去拜会。”
唐浅刚想答应着,就听到门口传来女子几乎是哭腔的声音,“浅浅,是我家浅浅回来了么……”
林因踉踉跄跄走了进来,只看到少年纤弱的背影。她比想象中瘦弱了许多,甚至体弱多病的澈儿都比她壮实多。就是这样的女儿,原本该和唐汐一样被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过着娇生惯养的生活;而不是在北境,日夜与妖兽搏斗。林因心疼着女儿,全然不记得自己唤着的,是本已死去多年的女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