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徴是贫民出身,从没有见过如洛阳这般的大城市。
或者说,他从未进过洛阳城。
仁寿18年(598年),他通过南阳公主的选拔考试,进入坐落于洛阳孟津的洛阳高等师范学校,攻读商学。
他在黄河边上读了六年书,但是一直潜心苦读,从未去过洛阳。
仁寿4年(604年),他从洛阳高等师范学校毕业,被安排到江阴县担任主簿。
离校时,学校支付了路费,他从孟津渡口出发,沿河南下,直达江阴。
那次他也没能接近洛阳。
大业3年(607年),也就是今年,他作为专家代表,受邀参加洛阳高等师范学校经济研讨会。
会场设置在洛阳,他这才有机会能一睹洛阳的风采。
魏徴将马匹勒住,遥望远方的洛阳城。
映入眼帘的是洛阳城的城墙,绵延几里地,就像一座大山,横亘在自己眼前,阳光斜照,远看就像一座金山,坚固而奢华,拱卫着帝国的心脏。
他强压住心中的激动,轻挥马鞭,催动马匹慢慢向前。
洛阳城始终横亘在远处,不过眼前的景象一直有变化。
最开始见到的“人”是一具尸体。这是一个民夫的尸体,倒在路边,被树枝随意掩盖着,污蝇爬满树枝,散发的气味令人作呕。
没有任何人处理这具尸体,他就这样躺在路边,慢慢腐烂。
抬眼往别处看去,还能看到十几处树枝“坟包”,苍蝇在各个“坟包”上旋转飞舞,就像一个个小旋风。
魏徴轻掩口鼻,心情低落了几分,注视了几秒这几个倒霉的劳役,而后加速离开了这个区域。
再往后就能遇到活人了,密密麻麻的民夫在洛阳城外修筑宫殿,他们身材瘦削,眼神空洞,丝毫不在乎骑在马上的魏徴。
十余个民夫抬着一根巨大的木头从魏徴前方横着经过,丝毫没有在乎他的存在。
魏徴勒马,再往四周看去,城门已经关闭了,前后左右满是服劳役的民夫,无神的做着体力劳动。
魏徴不知不觉被困在了工区里,马匹原地转圈,有些不知所措。
“下马,快下马!这里是工区,不许擅自进出!”
声音自右边传来,魏徴往那个方向看去,来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有一股尚未散去书生气,意气风发,从精神状态来看,应该是这个工地的领导。
魏徴立即下马,礼节性的作了一个揖。
男人也回了一个揖,提高嗓门,说道:
“这位大人,此处是洛阳南门,正在进行施工,这个门还要封闭一段时间,若是您要进城,请绕道走东门。”
魏徴面色严肃,正色道:
“按照《大隋工程施工管理条例》,你们工区应该在施工场地周边设置警示标记,工程人员也应该做好相应的防护措施,而这一切,我这一路上都没看见,反倒是工人横尸街头,你可知,这是违规的!”
男人听到这句话,放松了一丝警惕,看来人年纪也不大,他问道:
“大人可是洛阳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
魏徴见有人提起自己的母校,当即自豪的说道:
“正是,我是洛阳高师一期商学院的。”
那个男人没了之前的严肃,开心的说道:
“原来是一期的师兄,我是洛阳高师三期工学院的,姓李名椒。
如今怕是只有洛阳高师的学生,才会知道《大隋工程施工管理条例》这么一个东西了。”
“工部的师弟?这天下何其小,居然能在此处见着洛阳高师的同窗。”
离开学校后还能见到校友,这是天地间一大兴事,李椒的助手接过魏徴的包袱,走在后边。
李椒亲自牵马,带着魏徴离开工区。
魏徵与李椒并排走着,聊天叙旧。
“你们三期应该毕业没多久吧,参加工作多长时间了?”
“有一年半了,毕业被安排到了工部,工部又把我们下放到地方,到处跑,居无定所。”
魏徵点点头,环视洛阳城墙,城墙耸立,气势非凡,他不禁感叹道:
“天下枢纽,坚不可摧,师弟,你们工部了不起啊。”
李椒自嘲的笑了一下,说道:
“讨口饭吃而已,功劳都在那些大人物头上,我们能有什么功劳,即使有功劳,家里没有人脉,功劳再大又有什么用。”
“非也,努力工作,上头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李椒听到魏徵的说法后,不明所以的点点头。
魏徵接着问道:
“据说你们工部,在地方熬完几年资历,便可进府,升任主事,想来还是挺不错的。”
李椒苦笑了一下:
“说是这样说,但具体执行是另外一回事,但如今的工部,无非就那几个大家族掌管,针扎不进水泼不进。
我是贫民出生,没有跟脚,何必去做那封侯拜相的春秋大梦?有口饭吃就谢天谢地了。”
李椒说完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场面冷了一些,片刻后,魏徵问道:
“师弟,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按照条例,你的工区可得挨罚了,我进城的路上还见到有人横尸街头,这样是严重违反条例的。”
小李不知道魏徵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无奈的说道:
“您有所不知,校长提出的《条例》虽然被朝廷采纳,但实际施工中,条例没有一丝作用。
以我们工区来说,半个月就得修完一座宫殿,修不完要杀头,这个时候,谁还敢按照《条例》慢慢做事,都只能把民夫当畜牲用,没日没夜的用。
久而久之,就没人把《条例》当回事了,上头的大人们啥也不懂,只顾的下一些莫名其妙的决定,我们基层只能死命干。
TMD,功名利禄全被那些大人拿了,侩子手的活却让我们来做!真是好买卖。”
“竟有这等事!
《条例》是校长亲拟,百官决议施行的国家法令,怎么能说不执行就不执行呢!”
“工区向来是法外之地,这些事再正常不过了。”
“师弟,校长早就教导我们,正常不代表正确。”
“但我们人微言轻,做不了什么。”
魏徵正想反驳,旦听见啊的一声。
远处一个声响吸引住了两人的注意,一个瘦弱的劳役蜷缩在地上,监工提鞭鞭打劳役,口中不断输出污言秽语。
周围的民夫见惯不怪了,没有丝毫影响,接着麻木的工作。
魏徵见状,没顾得上继续和李椒说话,当即大喝道:
“住手!”
监工手中一停,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没了动作。
魏徵满脸通红,指着监工的鼻子骂道:
“你难道看不见,这位工人已经脱力了吗,为何不让他先休息一下?”
监工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椒,李椒没有做任何指示,只是静静的看着他,思考片刻后,他说:
“大人,这是上边的命令,我们必须要在14日内完成宫殿的修筑,完不成任务,不光是我们,就是这些民夫也得遭殃。
这个刁民在工作的时候睡觉,若是耽误了工期,大家都会受罚,小人这样也是为大家好。”
“荒唐,秦王嬴政修建阿房宫尚且花了5年,你们修的什么宫殿,非要14日内建成?
还说为大家好,你自己怎么不自己去刨土?”
监工见魏徵气势不凡,自己的长官乖乖跟在他身后,不敢有任何指示,监工顿感不妙。
于是褪去了刚刚狠厉,像跪在地上说道颤抖着道:
“大人,一切都是上面的安排,小人们只负责执行,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了小人。”
魏徵看了一眼李椒,李椒挠了挠头,当即下令道:
“你叫两个人,带这个工人下去疗伤,务必治好。”
监工带人离去,魏徵看着李椒,久久没有说话。
李椒被看得心虚,低着头,沉默不语。
初入洛阳时的欣喜已经烟消云散,现在魏徵的心里满是愤怒和痛苦。
硕大的洛阳城,在他眼中已经不再是帝国的坚固堡垒,而是无情的吃人野兽。
散去滤镜以后,再往四周看去。
不断有民夫倒下,而后,被其余民夫抬往工区外围。
尸臭味飘弥在工区,令人作呕。
工人埋头工作,鸦雀无声,氛围无比压抑。
宏伟的洛阳将所有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魏徵压着心中的怒火,看着李椒眼睛:
“你们工区这样干,别的遑且不论,就不怕疫病爆发,为祸国都吗?
你可忘了毕业前校长的训话,她告诫我们,要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李椒没有说话,他沉默着,抚摸魏徵的马。
是啊,他也是洛阳高师的学生,和自己一样接受过6年的高等教育,若非形势所逼,他又如何会这样呢?
魏徵看李椒痛苦和愧疚的表情,心中也由愤怒转为愧疚。
回过神来的他明白了李椒所说的“刽子手的活全由我们来做”,无奈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李椒的肩膀,没再说话。
李椒为魏徵牵马,带着他穿过工区,回到大路上。
李椒指着一个方向说道:
“师兄,沿着这条路走便可以到达洛阳东门,东门进城方便些。”
魏徵接过马缰,翻身上马,看着高大的洛阳城墙,长叹一口气:
“原以为洛阳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想不到会目睹如此人间惨状。
等开完会后,我会向圣上谏言,请求他减轻劳役,让百姓休养生息。”
李椒摇摇头:
“师兄,您久在地方上,不知道咱们这位圣上的脾气,您还是收敛点好,免得送了性命。
劝谏陛下休养生息的几位大人已经被关入了刑部大牢,命不久矣。
即使是校长,也因为主张休养生息,被软禁在学校不得外出,不知道最后这么个结局。
此去洛阳,务必要谨言慎行。
我便送您到此处了,保重。”
魏徵一震,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向李椒告别后,纵马绕城往东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