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宸王在众目睽睽下被御执卫和大理寺因为太后遇刺一案请走的消息便传遍了帝京。
太子次日便亲自带了圣旨停了宸王的朝职,周帝又下令太后遇刺一案真凶已伏法,禁止任何人再提此事。京中流言四起,都说太后遇刺一案与宸王脱不了干系。见此情形,朝中原本有意偏向宸王党的朝臣不过几日便尽数被太子招揽。
许是因此一事受了打击,宸王闭府不出,就连被受封常平郡主的沈枝意出嫁南越之日也未曾露面。
南越使团离京那日,苏家人正好奉旨回北疆换防,苏景宁一早便出府送苏家人,她站在城墙上望着蜿蜒的军队走远,直至消失在眼中。
“渠枢县那边怎么样了?”她轻声和身后的云清问道。
“世子已经安排妥当,再过三日姜大人和安夏便可到京郊了,届时会有人暗中将人接入帝京。太后和宸王那边也以为人已经被他们处理了。”
云清顿了顿又道:“只是世子殿下离开了渠枢后便没有了消息。”
苏景宁敛着眸,想起他离京前夜宫里送进府里的信,她摇了摇头,声音沉静,眼里多了几分冷色:“没事,让人先盯紧宸王府,这些日子宸王府送出的消息以墨临渊天机楼的名义送一份进宫,别出了岔子。”
“是。”
城楼下的礼乐声逐渐靠近,云清往城楼下望了一眼,南越二皇子臧朔骑马走在使团前方,身后跟了喜轿,连随行的士兵腰间都系了红花,使团与送嫁的礼队数百人的队伍,红红火火,可蜿蜒的队伍走在荒芜的冬日里却平白多了几分凄落。
苏景宁冷眼看着队伍,前世她也站在城墙上送走了南越的使团,只是喜轿里坐的是被迷晕送走的宸王妃姜家小姐姜鹤灵,如今里面坐的却是受了封的常平郡主沈枝意。
和亲南越,曾经的姜鹤灵没有一个好结局,死在了和亲路上,何况是如今被高位上的人视做眼中钉的沈家和被所有人当作了棋子的沈枝意。
“走吧,回府。”
苏景宁淡淡的收回了视线,看了眼渐渐暗沉的天色,紧了紧身上的雪狐氅,眸光清冷淡漠,轻叹了一口气。
帝京要起一场风雪了。
幽冥卫总司。
自从幽冥使暗鬼被革职后,程宗便被提拔拔,暂代了幽冥使一职,甚至主动将幽冥卫中的太后亲信尽数遣散以求自保。
幽冥卫在他手上这些日子倒是比从前收敛了许多,也再未出过之前欺压朝臣,为乱朝堂的乱子。
“大人!您来了!”幽冥卫总司大厅,一名新进的幽冥卫见程宗终于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怎么回事,可有请医士?”程宗是被人匆匆从城外请回来的。
说是幽冥卫所有的高级副使都昏迷不醒,似乎被人投了毒。
那名幽冥卫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程宗脚步不停进了大厅。
他刚进大厅,瞧见了主位上坐的人,神色诧异,顿住了脚步。
是前几日帝京风言风语的主角。
“下官见过宸王殿下。”他弯腰行礼。
宸王穆衡倚坐在主位,一只手抵着下巴,一只手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个暗红色的小盒,见他来了,嘴角挂起阴诡的笑。
“哟?程副使来的这么快?”
程宗不动声色的看了眼大厅里四处躺倒,面色青紫的各处高级副使,似是明白了什么。
“宸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他冷了眉眼,警惕的朝宸王问道。
宸王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站了起来,嘴角带笑。
“什么意思?程副使这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不出半个时辰,你辛苦培养提拔上来的幽冥卫亲信就会命丧黄泉。”
“你对他们下了毒!幽冥卫乃先帝亲封,殿下想要谋害朝廷命官不成!”
宸王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大厅中回响着他的笑声。
“程副使,先别急着给本王定罪呀,要说戕害朝臣,谁能比得过咱们幽冥卫啊?”
“再说,本王下的不是毒。不知程副使可听说过噬心蛊?”他微微弯腰,靠近程宗轻声道。
随后又转了个身,自顾自说到:“程副使不知道吧,皇祖母身边的白岚嬷嬷是南霁人,最会制蛊,这噬心蛊是她亲手给你们下的,只是可惜了岚嬷嬷如今瞎了残了,再炼不成噬心蛊了,连同这毒蛊的解药也只有本王手中的几份了。”
他说着说着轻轻晃了两下手腕上的银铃,程宗瞬间面色惨白,直冒冷汗,紧紧攥紧了胸口,几乎仰倒在地。
“你…..”
“不过程副使放心,只要为本王办一件事,本王便将解药给你们,哦,对了,差点忘了,还有你的孩子。如何?”宸王面色有些癫狂,俯身望着疼得蜷缩在地上的程宗蛊惑道。
程宗心肺俱裂,连呼吸都困难,见宸王的模样恨不得将其撕碎,祸不及家人,他们竟连孩子也不放过!
他只有一个五岁的独子,孩子是他的软肋,他原以为藏得极好,可他忘了,他们那位主子,向来喜欢替他们“照顾”孩子,陈绪便是最好的例子。
“…… 我答应。”他忍着蚀骨的痛意,艰难的点了点头。
宸王满意的带了笑,亲手将他的铁面摘下,把解药塞进了他嘴里。
程宗囫囵吞下,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才稍稍缓解了疼痛。
“我的孩子在何处?”他神色紧张的问道。
宸王微笑:“程副使放心,皇祖母派人好生照看着呢,等事成了,自然能让你们见面。”
程宗双手握紧,许久才哑着声音问道:“殿下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程副使只要在七日后陛下生辰宴时,打开西城门放些人进城就好了。”宸王淡淡道。
程宗猛地抬头,面色惊惧:“打开城门?!”
宸王这是要谋反!这可是是诛九族的死罪!
“对,本王要幽冥卫不惜一切代价给本王在西城门撕一个口子出来。程副使能爬到今日这个位子上,定然能力非凡,本王相信你能做到。对吧?”宸王嘴角扬起威胁的笑意,随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竹蜻蜓,随意把玩着。
程宗面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那是他亲手给孩子编制的蜻蜓,又看了眼还在昏迷不醒的亲信同僚,终究还是点了头。
他跟随太后和暗鬼多年,太后与暗鬼的手段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如今若敢有半分异心,他的孩子必然活不了。
“下官领命!”
七日后。
周帝寿辰,与往年一般由宫中内礼司筹办,君臣同乐,为显天恩君德,每年周帝寿辰,宫中大宴,都会命朝臣官眷入宫参宴。
皇家禅院。
太后一身黑红华服坐在院中的软椅上,身边立着朱红鬼刹覆面的暗鬼,与素净清幽的禅寺格格不入。
“人可安排妥了?”她垂首看着保养精致,涂抹朱红的甲蔻。
“人已在城郊埋伏好,各处暗子都已经用上了,今夜亥时一刻动手。”暗鬼声音低沉嘶哑,带着说不清的冷漠。
“届时奴会离开娘娘一段时间,若是丑时宫中未有信号放出,还请娘娘即刻离京,一路会有人接应,奴的人会在北燕等您。”暗鬼站在太后身后,微微抬眸看向她。
“若事败,大周的南境布防图会在三日后送到南越国师手中。”
太后没说话,只是眺首看向了皇宫的方向,声音带了不容置喙:“宫中没有人是你的对手,暗鬼,哀家相信你能回来。”
“只要他的儿子死了,他这一手建起的周朝就会如同将倾的大厦,溃败,消亡。”
“是。”暗鬼微微低头,低声应道。
看着灯火通明的大周皇城,太后眼底尽是疯魔,低声喃喃,又像在自言自语:
“先帝啊,你得在天上好好看着,你引以为傲的天下,引以为傲的儿子是怎么毁在哀家的手里,好好看着你最不待见的人是怎么毁了你到死都放不下的东西…….你得好好看着!”
大周皇宫,御书房。
周帝负手站在廊窗下,北阳王一身暗色蟒袍盘腿坐在炉子旁,垂首看着棋盘。这盘摆了十几年的局今夜该结束了。
二人默声不语,漆黑的夜色中似是藏着一只猛兽,随时能将人吞噬。
“陛下,该赴宴了。”许久,北阳王落下了最后一颗黑子,定下了这盘棋局,起身朝周帝道。
周帝叹了口气,点点头走向了北阳王:“走吧,今夜该有个结局了。”
北阳王跟在了周帝身后半步,一同踏出了殿门,入了暗沉的夜中。
太辰殿里,应邀的朝臣都已经到了。陛下未至,太子温厚亲和,那些大臣也就没那么拘束,各自攀谈着,文臣在一处,武将在一处,气氛也算和谐,就连多日称病未出的庆国公也带着新入翰林院的沈烽端坐在席位上。
沈家如今势弱,沈家父子身旁比起群臣环绕交谈的太子和柳相显得稀落了许多。
可往日最好面子的庆国公并未有不悦之色,只坐在席位上并未多言。
苏景宁随北阳王一早入了宫,便和穆溪一起入了宴厅,北阳王担心今夜乱起,会有人伤到她,便调了位王府里的嬷嬷跟着她。
庆国公身边的沈烽听见了旭阳公主入殿,便抬首朝她望去,却一眼注意到了穆溪身边的淡蓝色狐裘的娇弱身影。
是她!她怎么会在宫里!
苏景宁察觉有道目光在盯着她,不动声色的顺着那道目光望去。看到那道目光的主人,突然想到了什么。
沈烽?他在风亭楼见过自己!
苏景宁瞧了他一眼,便淡然的收回了目光,随着穆溪落座,坐在了穆溪身侧的席位,并未在意一直盯着自己的沈烽。
倒是一旁的穆溪察觉到了沈烽的不对劲,锋利的眼神带着警告将人盯了回去。
沈烽移开目光,招来了身边的侍女:“旭阳公主身边那位是何人?”
他自小也算和旭阳一起长大,能和她坐在一处的,除了太师府的那个书呆子,便没有其他人。
那侍女朝苏景宁瞥了一眼,虽不认得那女子,可知道那位置是给北阳王府的世子妃备的。便垂首回到:
“回大人,那位是北阳王府的世子妃。”
沈烽眸色一暗,想起之前镇国公府嫡女的传闻,与在东境时她的那一箭,差点要了他的命,一个不出闺门的病弱娇小姐,怎么可能会有那般可怕的箭术,还得万毒谷谷主庇佑,连风亭楼楼主都与她有关系。
苏景宁的出现让沈峰心底陡然升起了几分不安。
他再次将眼神移向大殿里提前安排好的人,又见殿中的官眷大臣并未发现异常,才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今夜无论如何,沈家和宸王都不能败。
太辰殿外礼钟声响起,周帝一身黑红龙袍,在群臣迎接下一步一步走上高位。
“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帝英逸的脸上带了笑,扬手让众人起身。
瞧见了人群中许久未见的庆国公,如同往日般扬了扬眉,关切道:“听闻沈卿称病多日,可好些了?”
庆国公心中一紧,忙起身回话:“谢陛下关怀,老臣前些日子只是偶感风寒,身子骨老了,病好的慢些,如今已无大碍。”
周帝淡淡点头:“如此,便好,朕可还有一堆事等着你为朕分忧呢!”
“陛下惦念,是老臣之福。”庆国公弯腰称谢。
天子寿宴,宫中礼乐繁欢,有讨巧的大臣特意逢周帝喜好找来各处珍宝进献,有的寻了各国闻名的乐师献乐。
酒过三巡,大殿里多了几分醉意,连周帝都扶额,向来锋利的眼神带了几分散漫,连下了好几道赏赐,宫里四处得了赏,逢了喜,宫人却少了往日谨小慎微的本分,各处多少卸了些了松懈,让人钻了空子。
苏景宁捧着手中的热茶,淡着眸子看着满殿的热闹,又看向了主位上闭着眸,手上跟着殿中的舞乐轻点着拍子的周帝。
拿满朝文武和自己作赌注,将太后和宸王骗进棋局,果然,自古登上帝位的都非凡人。
宸王这场谋反,注定失败。
苏景宁收回了目光,望向殿外。
快亥时了,西城门该有动静了。
大殿里,庆国公看着周帝下首空着的席位,面色越来越紧张。
宴会开始,北阳王便没再出现过,莫非他们的事情败露了?
他努力沉住气,在席位上耗着时间,看着殿中又烧完了一炷香,才侧身和身后的沈烽示意了一个眼神,父子二人想要趁人不注意悄声出了太辰殿。
刚至偏门口,身后便传来了周帝带着压迫感的声音。
“宫宴还未结束,沈卿,这就急着离场了?”
殿中的舞乐伴着周帝的声音戛然而止。
庆国公身子一颤,顿住了脚步,缓了一口气,才转了身子不敢抬头看周帝。
“回陛下,酒喝的急了些,老臣恐殿前失了仪,想去散散酒气。”
周帝垂眸看着他不言语,只是缓缓坐直了身子。许久才开口道:
“哦,是吗?”
庆国公俯首埋得更低:“擅自离席,是老臣之过,臣这便归席。”
沈烽站在庆国公身后,看着阴晴不定的周帝,一颗心似是被人捏在了手中,悬在了刀尖。
周帝看着殿中站着的父子二人,忽然低笑了一声,笑声中带了试探。
“沈卿莫急,有一件事,朕想问问沈卿。”
庆国公在愚钝,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却还是强撑着不动声色回道:“是。”
“瑶州庆昇银号,沈卿可知?”周帝敛眸看着他。
庆昇银号!庆国公俯首行礼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回道:“老臣不知。”
周帝挑了挑眉,眉眼带了冷厉和压迫:“不知?那南越手中那些玄铁兵器,幽州、瑶州、铎州各处随处可见的伪银你可知?”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庆国公神色诧异惊慌,忙带着沈烽朝周帝跪下:“陛下明察,沈家虽在幽州瑶州有些生意,可向来规矩本分。伪银玄铁,那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沈家绝不敢犯!”
“哦?可朕这里却明明白白有沈家在崂山,幽州,瑶州,私铸伪银,玄铁军机武器,卖与南越的证据证人。”
“沈原?你该作何解释?”周帝一身杀绝狠唳的帝王之气压下跪在地上的二人。
沈烽跪上前了一步,朗声急道:“陛下明察,沈家世代忠良,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异心。定是有心之人要构陷沈家!还请陛下明察!”
瑶州走漏消息的人竟然没死!沈烽心中一沉,此事,陛下还知道多少?
“世代忠良?”周帝冷声一笑,声音带着残忍。
“世代忠良便是构陷朝臣结党营私,操纵文试官员教考,提拔暗党,联合穆衡幽冥卫,暗养私兵,兵临皇城之下?”
“这便是你们沈家的世代忠良?沈家清白?”
“来人,给朕将人打入幽狱,严加看守。”
周帝并未垂眼看他们父子二人,而是抬眸看向了大殿外走来,一身玄色铁甲的北阳王。暗沉的铁甲角落还带了血渍。
庆国公父子被御执卫牢牢驾住,沈烽拼命挣扎,再看向北阳王身后,满身鲜血被拖进殿中的人,顿时面色煞白,手脚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