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立政殿,烛红摇曳,月影憧憧透过薄纱窗,春夜微带寒意的轻风柔柔吹散屋里浓郁的药草苦味。司马珂半倚在大迎枕上,一缕散落的鬓发垂在脸侧,倒是罕见的一副柔弱之态。
司马珂自有一段雍容大气的风度,人也生得极美艳,无须脂粉簪环妆饰。她生得丰腴凝脂,鸭蛋脸柔润似银盆,丹凤眼流转胜秋波盈水,柳叶眉黛青如翠羽,菱唇微翘若花瓣凝露,俏鼻挺直雕羊脂美玉而就,面若傅粉,颊似涂朱,并不佩戴金玉,虽在病中却仍梳着高髻,乌黑的发髻上簪了一朵极大的纱堆牡丹。她有如芙蓉牡丹的鲜艳浓郁、娇妍妩媚、清丽新嫰,正所谓“一枝红艳露凝香”,偏又端庄华贵、神态凛然,令人欲亲芳泽而又不敢亵渎唐突。
高贵的出身,美艳的容貌,脱俗的气度,不凡的才学,过人的胆识,似乎老天所有的偏爱都集于这个刚满三十的妇人身上。生而为嫡公主,如今又是皇后之尊,司马珂有全天下女人都羨慕嫉妒的一切理由,但她并不快乐。自幼活在亲姐姐的阴影之下,她虽心酸但也无甚不平,得到了母后全身心宠爱的她与同胞姊妹感情甚笃,同胞姊妹活得张扬,她虽内敛却也和亲姐姐一般智计出众。奈何人无十全之美,连天也嫉妒她,故而令她一生情路坎坷,求而不得。
正如《鹧鸪天》二阕词写的一般,多少委屈岂是寥寥数字能一语道出的?不过令观者管中窥豹,可以得悉一二。
其一:
遥想当年姻缘错。青灯红帐与谁说。云鬓花影相思瘦,独自凭栏忆故国。
将梦锁,恨蹉跎。执壶添酒饮愁多。关山魂远鸿明灭,旧垅孤坟念婆娑!
其二:
新垅扇坟昼夜长。琵琶别抱愧吾郎。昭君亦恨汉家将,固守和亲愁断肠。
去素服,理红妆。凝噎无语泪千行。妾身此去迢迢路,万里孤魂得返乡。
侍女杜蘅挑了灯芯,芳芷、瑶华、沐芳三个上前服侍司马珂吃药,这几个都是司马珂从东鲁带来的心腹,俱做了未央宫女官。
司马珂厌恶地瞥了一眼药碗,不肯吃药,瑶华不够稳重,立时问道:“公主?”又求助地看向杜蘅,杜蘅一叹:“公主不吃就算了,反正又不对症。”
司马珂仰面吞下眸中酸涩:“孤来梁歧八年多了,这苦药汤子断断续续也吃了快五年,甚么时候是个头啊!”仍是沿用旧时自称。
杜蘅几个眼眶也红了:“等慧妃岀完风头,您的病也该好了,凤印终究在咱们手里。”
司马珂恨道:“谁稀罕那破疙瘩?”浑身气息冷得似刚从冰水里捞出。
杜蘅见司马珂有些不大对劲,忙拦了话头:“成阳公薛炳怀侄女薛幼仪入宫了,薜荔已经把人弄到尚服局了,您看?”薜荔正是袁尚服,是带大司马珂的贴身宫女。
司马珂打起精神:“薛炳怀还是不肯多说么?”杜蘅揺头,司马珂冷笑:“这是学人徐庶进曹营呢!让人去把他侄女带过来。”
瑶华发问:“现在?”
司马珂语气幽幽:“对,就现在。把东边暖阁收拾出来,给这个薛姑娘用!再让人告诉徐颖芄,叫她先病一病,石女御正巧也身子不大爽利呢。”
瑶华不解,沐芳附耳道:“今儿十五,皇上必来的。”遂分头去办差。
司马珂看着那碗半凉的药,点漆双眸闪过一丝厉芒:“仗打完了,就想把自己撇干净,我的好处是那么容易拿的么?”
上官彻比薛幼仪先到了立政殿,司马珂正闭目养神,佯作不知上官彻已至。上官彻看见高几上的药碗,不以为意:“又使性子不吃药了?”活像哄妹妹一般。
司马珂懒懒的:“臣妾哪敢使性子呢,不吃药或许还能多活几年,吃了,哼。臣妾还要拖着这副残躯跟您多熬两年呢,只要孤占着这个位子,那些不三不四的就算生一百个你喜欢的这王那王,也都甭想名正言顺!”
上官彻见司马珂这副小女儿娇态不由一乐,声音仍是正经:“天下之贵莫过于皇室,朕的儿子皆可名正言顺地当上储君,皇后别再说这些了。”
司马珂睁开眼睛瞪着上官彻:“这儿又没别人,您又何必跟我说这些虚头巴脑的呢?您要是想立太子早就立了,何必拖到现在?”
上官彻将脸一板:“皇储之事关乎社稷,不是皇后可以过问的,皇后慎言!”
司马珂遂抽泣掩面:“骨肉至亲,乖违离散,人生之疾苦也。珂儿问不得立储大事,问一问这事总行了罢。您纵是不顾念与珂儿的夫妻之情,也该顾念......”
上官彻面色也随之柔和下来:“至亲至疏夫妻,珂儿勿要忘了分寸。”
司马珂眼睛通红:“您知道的,我之前有个孩子,可没生下来,我抚养柏儿数年,与亲子无异,您就不能把他带回宫来么?”
上官彻有些愧疚:“你是皇后,你的养子难免会生出夺嫡野望,柏儿只能养在外头,这是为了朝堂和后宫的稳固。珂儿,你不能越界。”
司马珂终是露出一抹憔悴神色,上官彻有些不落忍,杜蘅适时领了薛幼仪进来:“皇上,皇后,尚服局的薛女史来了。”
薛幼仪捧着一堆衣料,有些不安:“奴婢给皇上请安,给皇后请安,皇上万福,娘娘万福。”
司马珂的目光似是被薛幼仪手上的衣料吸了过去:“这是杭州新贡的绯绫么?”薛幼仪应“是”,又走上前一些给司马珂看。
司马珂随手翻了两块:“这几块料子留下,做成衬裙穿,天渐渐热了,衣裳越穿越单薄,里面还是再加一件妥当些。”
薛幼仪记下,正欲吿退,却听司马珂说道:“慎嫔和石女御都病了,皇上是回去还是?”
上官彻蹙眉:“慎嫔病了?朕倒不曾听说。”面上疑色半点不加掩饰。
司马珂也不惧他,自顾自说道:“才报了病,皇上又怎么能知道,这是新入宫的薛女史。”
上官彻对后宫中事还是略知道一点儿的,闻言仔细打量起了薛幼仪:“你是薛炳怀侄女?”
薛幼仪垂眸:“正是。”
上官彻看了司马珂一眼,司马珂反笑了:“东暖阁正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