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年没见?江沙不记得了。
只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那一年的夏天,很热。
江沙正在和朋友吃饭,手机一直在口袋里响。他摸摸索索拿出来,看到是提提的电话,就接起来。
眉眼都忍不住在笑,“喂,”从第一声开始,就忍不住发出哄她的声音。
朋友们开始起哄,“女朋友啊,声音都夹起来了……”。
江沙没有像往常一样站起来,去外面接电话,而是一反常态坐在那里。
起哄的声音让他很快乐,像是等待很久的喝彩,像是意料之外的加冕,像是对他见不得人的感情一次堂而皇之的正名。
江沙第一次见到提提,是在自己10岁那年的冬天。
那年10岁的江沙第一次知道,他还有个奶奶,在他稀巴烂的生活里,突然就跑出来一个他愿意称之为家的地方。
江沙记得,很小,记不清,大约是自己才上小学。
10岁那年的冬天,江沙他爸带着他走到一个厂区的家属楼下,那天雪很大,他俩站在家属楼的门洞口。
他冷的直发抖,耳朵都冻麻了,他爸一根接一根的抽烟,直到烟盒里只剩下寥寥两根。
男人忽然开口“江沙,一会儿上去嘴甜点,叫人。”
“嗯。”他应了一声。
男人转身就往楼道里走,江沙小跑步跟在男人身后,小小的身影完全被男人覆盖。
他踩着男人的影子,一前一后,楼道狭小昏暗,外面簌簌地飘着雪,楼道里只有轻重交叠的脚步声回响。
门被敲开的一瞬间,江沙感觉有股热气混合着一种他不熟悉的味道直直拍在自己脸上。
那味道让他肚子忍不住咕噜噜叫,唤起他对食物前所未有的渴望。
江沙藏在男人身后,透过大衣的缝隙,贪婪地把小脸凑在那束混合着香味的光里。
江沙却分明看见男人的肩膀微微颤了下,从身体里发出一声,“妈。”
江沙被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就被男人从背后揪到前面,“叫人。”
“奶……奶。”江沙怯怯叫了声。
男人的手掌结结实实按在他头上,江沙能感觉到,男人微微用力的手在发抖。
“妈,这是江沙,我儿子。”
江沙还没搞清楚状况,就看到眼前的门“砰”一声关上,走廊瞬间重新陷入灰暗。
那股让他肚子咕噜噜直叫的味道也猝不及防消失。
江沙仰头,男人却毫无征兆开了口,“江沙,你就在门口站着,别乱跑。”
说完,转身就走了。
江沙只听见咚咚咚咚的下楼声。
他半张着嘴,脑子里都没组织出一句完整的话,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江沙以为自己会在男人的脚步声还没完全消失的时候喊一声爸,结果,江沙只是张了张嘴,然后就闭上了。
江沙也没再敲门,在门口站了站,就坐在了门口的楼梯上。
楼梯正对着走廊的窗,雪纷纷扬扬落下来,隔着窗,被风吹得飘飘洋洋。
过了很久,久到江沙感觉自己反复睡着又被冻醒了好几次,他感觉自己已经冻透了,连搓手都费力。
背后的门突然就打开了,“进来。”
江沙回头,那个他刚才叫过奶奶的人站在开着的门里。
热气又再一次回荡在阴暗的走廊里,顺着打开的门,一道光直直把江沙拢在光里。
他努力抬了抬身子,扶着墙站起来。犹豫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脚还是很诚实,顺着那束带着热度的光亮,往门里走。
那是江沙第一次见到提提。
只有5岁的提提坐在客厅里,外面在下雪,对突然闯入的男孩,提提只是好奇的望着。
小脚一晃一晃,这么冷的天,她却穿着小裙子,头发有点微微卷,身上的毛衣是江沙从没见过的样子。
在灯光下提提浑身毛茸茸的,江沙不懂,什么毛衣,怎么能像小动物的毛一样,软软绒绒。
“江沙哥哥。”提提叫他的声音总是很轻,周围人几乎都没有察觉。
但是江沙每次都能捕捉到提提轻轻唤他的细微声响,低下头,俯身贴在她耳侧,“嗯。”
提提总是香香的,是江沙周遭境遇里绝无仅有的存在。
提提像是被包裹在昂贵包装里的糖果,是江沙触不可及的隐秘渴望。
每次贴近提提的时候,江沙都会忍不住轻轻吸气,不动声色,把她的味道深深吸进身体里。
这个习惯,他从年少时开始,就再没戒掉过。
提提的口袋里总是藏着糖,她总是轻轻喊江沙一声“江沙哥哥”,然后翻翻小口袋,悄悄把一颗糖塞进他手心里。
提提小小的指尖有些凉凉的,轻轻触到他的手掌。
江沙总是忍不住,在这个时候轻轻捏住提提小小的手,看她瞪大眼睛,抬头冲江沙有些惊慌地笑。
这是江沙从10岁起,就乐此不疲的游戏。
未来?江沙时常在抽烟的时候会想。
但烟熄灭,仿佛仍旧置身于未知长河里的臭水沟,他的未来是荒蛮成长里无力的拳头。
他想好好长大,嗯,好好长大,他也努力过。
说起来,江沙也曾一度相信,只要他够拼,够决绝,他就能彻底摆脱原生家庭的泥潭,游向大海。
可是时至今日他仍旧赤手空拳灰头土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