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的新兵锤炼之后,段虚乔终于踏上了前往铁苏勒卫营地的征途。
他的最后一程,是乘坐一艘庞大的硬式气囊飞艇,飞艇内,一位神情懒散的后备机师,与数千斤货物相伴。
在这漫长的旅途中,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对气象知识的钻研之中。
然而,由于在最后两个上货站的耽搁,飞行计划出现了偏差,使得整个旅程比预期耗费了更多的时间。
当飞艇轰鸣着降落在铁苏勒卫基地,段虚乔惊喜地发现,自己所学到的知识比预期还要丰富。
随着货舱门缓缓开启,一缕淡淡的阳光从天际洒落。
盛夏的微风,也不过比冰点高出五度而已。
首先映入段虚乔眼帘的,是一群身着黑色大衣、手持装卸设备的士兵,而他们的指挥官,是一位神情疲惫的副校将,似乎并没有人是专门为迎接这位新来的司天官而派来的。
段虚乔耸了耸肩,向他们走去。
几个士兵看着他从飞艇舷梯上走下来,用昌国北方一种难以听懂的方言低声议论。
那是一种源自东北关中的少数民族方言,经过无数世纪的隔离,已经变得迥异。
旅途的疲惫,加上那些士兵脸上的熟悉表情,让段虚乔决定对他们的议论充耳不闻,只当自己听不懂他们的话。
“你们看,那人是个孩子吗?”一个旁观者说道。
“我知道他们要给我们派一些娃娃军官来,但这个人比娃娃还小。”另一个旁观者讥讽地附和。
段虚乔尽力不去理会那些议论者。
他们越来越相信段虚乔听不懂他们的悄悄话,于是将说话的音量从耳语提高到了正常音量。
“那家伙穿着军装干什么?”一个人明知故问。
“也许他是我们的新吉祥物!”另一个人取笑说。
段虚乔非常明白,以前生活在京城,他始终受到父亲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庇护,但许多人没有他这种幸运,有时候便会遭遇一些不测。
当然,社会地位、军阶品衔,这些东西还是有用的。
段虚乔决心利用这一切,来保护自己免遭厄运。
他将身上的大衣向后一甩,露出了九品校将品衔的军官肩章。
“你好,伙计。我接到任命,要向基地司天官封子铠都尉报到。我应该去哪儿找他?”
段虚乔等待着副校将两脚立正,向他敬礼。但是,这个敬礼来得很慢,因为那副校将仍在瞪大眼睛看着他。
最后,他终于明白过来,段虚乔也许真的是名军官。
他迟迟疑疑,终于敬了一个礼。
“对不起,呃,你说什么,大人?”
段虚乔毫无表情地还礼,用平淡的口气重复了一遍。
“哦,封子铠都尉,是的。他通常躲起来……我是说,他通常在他自己的议事堂。就在衙署大楼里。”
副校将手一抬,指着停车场边上一排半掩埋在地下的仓库后面,那儿有一幢两层楼的砖木混合房屋,离这里大约一里地,“你不会找不到的,那是基地最高的房子。”
段虚乔还注意到那幢房子的屋顶上伸出许多金属的竖状物,这也是很明显的标志。
很好!
现在,他是否应该把行李交给这些笨蛋,希望它们最终能够送到他的目的地,不论这个目的地是哪里?或是动用一下作为军官的权力吩咐他们叫一个装卸工来运送他的行李?
最后,他决定自己背着行李步行过去。
“谢谢你,副校将。”他朝着副校将指的方向走去。
那段距离实地走起来比看上去更远,但是,他谨慎地没有中途歇脚,直到转过第一个仓库。
基地看上去几乎荒无人烟。
当然是这样,这里的主要人员只有每年冬天来受训的两批步兵。
至于现在,这儿只有常驻人员。
段虚乔敢肯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利用这短暂的夏季喘息时机休长假。
段虚乔气喘吁吁地来到衙署大楼,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
本来应该有一个荧光指示牌,显示议事堂分布图,但却没有。
贴在记事板上的一张手写纸条说明,荧光指示牌坏了。
段虚乔沿着第一条也是唯一的一条过道走去,向右拐了个弯,一路寻找着有人的议事堂,任何一间有人的议事堂都行。
大多数门关着,但没有上锁,里面的灯都灭了。
一个门上贴着“总账房室”标记的议事堂里有一个穿黑制服的人,衣领上别着红色的都尉领章。
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上面满是长长的一栏栏数据的表格,嘴里轻声咒骂着。
“气象议事堂,在哪里?”段虚乔在门口问道。
“二楼。”都尉朝上面指了指,连身也没转,身子向前趴得更低了,嘴里又开始骂起来。
段虚乔踮着脚尖走开了,没再打扰他。
段虚乔终于在二楼找到了那间议事堂,紧闭的门上贴着字迹褪色的标志。
他在门外停顿片刻,放下行李,将大衣折起放在行李上,浑身上下检查了一遍。
十四个时辰的旅行把他原本整洁的衣服弄得皱巴巴的。
不过,他还是使自己的绿色军常服和半高统靴子保持着清洁,没有沾上任何食物污秽、泥土或其他脏东西。
他把帽子弄扁,别在腰带上。
他跨越了半个昌国,花了将近一个月的工夫,这才迎来了这个时刻。
稚嫩的富家少年已成过去,为的就是为这令人振奋的一刻做好准备。
现在,他终于要与真实的上级,他的第一个真实的指挥官面对面了。
第一印象至关重要,尤其是他这种情况。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清新都纳入胸膛,然后,他轻敲了门扉。
屋内,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古井中的回响,模糊而遥远。
“请进?“
段虚乔推门而入,步伐坚定,如同行走在无人的荒野。
屋内,算盘、齿轮机械计算器、蒸汽动力科研仪器沿墙而立,一股热浪扑面,宛若夏日的烈阳,将他逼退了数步。
空气炙热,光线昏暗,只有仪器上的微光在闪烁,像是夜空中的星辰。
段虚乔感觉到左侧有异动,转身敬礼,大声道:“段虚乔校将受命前来报到,大人。“
然而,他抬头望去,却未见人影,只有下方传来的细微动静。
一个四十来岁,满脸胡茬,只着一件圆领汗衫的人,坐在地上,背靠着机械控制台,抬头朝段虚乔一笑,举起半满的酒瓶,咕哝道:“敬礼,这位公子。我们干杯……“
话音未落,他便缓缓倒下,沉入了梦乡。
段虚乔凝视着他,心中泛起层层波澜。
那人开始打起呼噜,如同远处的雷鸣,连绵不绝。
段虚乔调低了热气,脱下上衣,轻轻地为封子铠都尉盖上一条毯子,然后沉思了半个时辰,仔细地检视了他的新领地。
无疑,他需要有人指点,如何管理这个议事堂。
散乱的地形图纸,空气湿度、温度数据,似乎都来自岛上的气象测量装置。
段虚乔犹豫了片刻,看着地上那个沉睡的躯体,最后,他自作主张,翻看封子铠的抽屉和机械台上的文档。
他发现了一些情况,感到这里的人事状况,是可以理解的。
封子铠似乎已在这里工作了十数载,再过几周便要退役。
他的晋升,已是遥远的往事,至于调动,更是远古的历史。
他是渤海半岛上过去十五年里唯一的司天官。
这可怜的人,在段虚乔还是个孩童时,就被困在这冰封的北方半岛上。
段虚乔心中一颤,难以想象封子铠的酗酒习惯,是因还是果。
他决定,只要封子铠第二天能够清醒,告诉他工作程序,就足够了。
如果他不能清醒,段虚乔也有办法,迫使他清醒,只为了了解气象侦测设备的技术情况。
这之后,封子铠可以继续沉睡,直到被抬上离岛的飞艇,与段虚乔无关。
思考了封子铠的命运后,段虚乔穿上衣服,将行装放到书案后,开始在议事堂里搜寻。
在营地指挥体系的某个环节,一定有一个清醒的人,在做着实际工作。
或许,这地方是由副校将们管理的?
段虚乔心想,他的下一个任务,就是找到并控制那个效率最高的副校将。
在楼下的门厅,一个人朝他走来,起初只是一个剪影,随着步伐的加快,渐渐看出这是个身体结实的高个子,身穿宽松的衣裤,目光锐利。
他刚刚完成长跑,或许还做了数百个俯卧撑。
那人头发铁灰,目光如电,看起来是个脾气暴躁的操练副校将。
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段虚乔,先是惊讶,然后皱起了眉头。
段虚乔站立不动,头往后一仰,同样严厉地回望。
那人似乎完全无视段虚乔的领章。
段虚乔大为光火,厉声道:“所有人都在告假吗?到底有没有人管理这个动物园?“
那人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仿佛打火石打出了火花。
这凌厉的眼光,在段虚乔心中点燃了一丝警惕。
然而,那位基地总兵指挥使,脸上没有半点幽默感,冷哼一声,怒目圆睁,大声吼道:“我在管理,校将伙计。“
和营地最高指挥官尴尬的碰面后,段虚乔终于找到了通往新宿舍的路,而此时,浓雾正从远处的大海上滚滚而来,将一切都淹没在朦胧的冰沫中。
段虚乔心中一沉,感到这是个不祥的征兆。
哦,天啊,这将是一个漫长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