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将至,丰州城变成了不夜城。狂热的信仰催生出了畸形的繁华,一条条商街彻夜开张,彩灯高挂,整座城市里,唯有城中心一片漆黑。
这里是丰庙的所在地,苦修士们六根清静,闻不得金银铜臭,听不得靡靡乱耳,见不得灯红酒绿,几个相邻民坊,也都是专门负责丰庙日常供应的,一入夜便早早熄了灯。
浓稠夜色下,庙宇撑起庞大的黑影,高墙,层楼,飞挑的檐角,模糊的轮廓仿佛一头蛰眠的巨兽,贪婪地吮干了方圆十里的全部光明。
一间民房屋顶,五号闭着眼,默然而立。
脚下的房间有鼾声在响;隔壁的婴儿在呜呜哭叫;男人背着妻子离了榻,偷偷点起一锅烟草;一阵风吹过,某只灯笼砸在地上……
海量的信息,过滤,分析,总结……最后,计算出绝对冷静的判断。
这是五号的常态,也是神使的本能。对于神使而言,这个世界是永远不会安静下来的,不论是静谧无人的丛林,还是熙熙攘攘的城郭。世界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神使便是神庙监控这些变化的眼睛。
当然,有些恶性的变化,就不能只用看的了。
比如,眼前这座丰庙。
其实,在人类社会漫长的重生中,“假扮神使”这件事并不稀奇。但那些人只不过是出于贪欲,用拙劣的戏法骗些财货而已,往往很快就会原形毕露,动摇不了神庙的威严,这种江湖骗子,神使也无暇理会。
不过,丰庙却不一样。这些所谓“苦修士”们掠夺民间财产、挤压正统官府、甚至掌控地方政权的行为,已经不是“贪欲”可以概括的了,用“野心”更为恰当。而神庙对新时代人类的发展规划,并不包含“神权社会”这個选项。
因此,五号的任务多了一项。
“天罚”装置要找,丰庙也要抹杀。他要代表神庙,对丰州进行一次“消毒”。
当然,“天罚”装置的优先级排在抹杀丰庙之前,在找到装置下落之前,他不会打草惊蛇。
所以五号今晚没有大开杀戒的打算,也不是像花飞飞脑补的那样“借”什么宝贝。他只是前来会一会假神使,顺着那股属于“天罚”的特殊辐射进一步摸查。
“去去去,给老娘滚出去抽!”
门板吱呀一声推开,男人拿着烟锅垂头丧气出了门,眼角余光瞥到了什么,下意识抬头。
房顶上空空如也。
“我眼花了?”
男人嘟囔一声,叼住烟杆,一阵微风乍起,烟锅里的火苗微微红亮。
——
黑衣掠过天空,衣角裹着微风。
数丈高的庙墙,五号几个腾跃就攀了上去,兔起鹘落的身形和黑夜完全融为一体,连月光都不曾惊扰。
墙下,正好有两个白衣修士。
“师伯,一点孝敬,请笑纳。”
年轻些的修士将一个信封塞到年长修士手里。
年长修士两指撑开信封,眯着眼往里一瞅,认出这是大魏官印的银票,厚度喜人,笑容也变得颇为喜人。
“有心了。”
“那,弟子侍奉神使的事……”
“这种要事,往年都是由燕高功安排,你找我有何用?”
“往年是往年,如今是如今。燕高功今日被人一巴掌拍散了功,听说真气反噬伤势极重,连房门都出不了,哪里还有心力处置事务?论辈分,论修行,论名望,都该由师伯您来顶替他临危受命才是。”
“唉~我本是淡泊之人,奈何事急从权。为了神庙,为了神使,我也只好往前顶一顶了。”
年长修士装腔作势一声叹气,“你想侍奉神使……庙会期间,神使独居在正殿内,从不要人端茶送水,也从不许人进殿拜见。不过,献宝礼时,神使亲临大会,届时可以给你一个神台之上执掌宝伞的位置。”
年轻修士忙不迭埋腰一拜,“多谢师伯!弟子只求沾一沾仙气……师伯?”
话音戛然而止。
只低头一个行礼的功夫,年长修士无影无踪,只有一阵清风在原地打着旋儿。
砰!
年轻修士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夜幕下探出一张淡漠脸庞,五号飞快剥掉了年轻修士的白袍往自己身上一套,兜帽的阴影将脸笼了个严实。
——
“雪泡豆糖漉梨膏~”
“胭脂!上好的胭脂!”
“李员外,姑娘们都等急了……”
长街喧闹,声色犬马。各种花样的彩灯高挂,温暖的灯光熏得一个个路人满脸喜气洋洋。
“嗝~”
路边摊上,花飞飞放下筷子,打出一个饱嗝。
天可怜见,自从进了丰州城,花飞飞一路奔波劳碌,就没怎么正经吃过一顿饱饭。五先生是个餐风饮露的高人,她却扛不住,这一桌路边摊的风味小吃,此刻对她来说倒比山珍海味还满足。
“嚯,客官好胃口。”
小二端着一盘菜过来,看了眼满桌狼藉,又看了看花飞飞纤细腰肢。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丫头是怎么把这么多食物塞进肚皮的。
“最后一道菜,您的菜齐了。”
“慢着。”
花飞飞却摆摆手,阻止了小二的动作,“这道菜,不是给我自己点的。”
“嗯?”
“送给那一桌。”
花飞飞抬手一指。
那桌是两个不起眼的青衣汉子,沉默地喝着酒。
店小二不明所以,只当是熟人赠菜,端着菜走了过去。谁知道他刚开口解释了两句,汉子们便变了脸色。
“不好!”
其中一个汉子猛地扭头,花飞飞那桌却已经空无一人,桌上只剩下几块碎银子。
摊外,一抹衣角隐入人群。
“快跟上!”
汉子一拍同伴,三步并两步跟了上去。可那片衣角飘来飘去,竟然飘进了……一间勾栏。
“这……”汉子傻眼了。
“跟!”
另一个人咬咬牙,埋头往里一冲。
浓烈的脂粉香气瞬间灌满鼻腔,各式各样的华丽钗裙令人眼花缭乱。立刻有小厮迎了上来,满脸堆笑:
“两位……”
“我们找人!”
汉子粗声粗气,“找个姑娘,大概这么高……”
“您这话说的,到这儿来的,谁不是找姑娘的?”小厮捂嘴一笑,“来,二位慢慢挑……”
衣裙涌上来,围了个严实。二人徒劳解释着什么,但声音旋即被七嘴八舌的娇声俏语埋住。
勾栏对门的巷子里,花飞飞嗑着瓜子看笑话。
“想盯我的稍?谁还不是个老江湖了?”
花飞飞吐掉瓜子皮,继续逛街。
东市买胭脂,西市买糕点,她逛了好一大圈,确认了没有人再跟上来,这才拎着大包小包回到了破庙。
凄凉月光下,破庙依旧冷清,和丰州城大街小巷内的繁华声色对比鲜明。
“累死了。”
花飞飞用肩膀挤开庙门,瞳孔微微一缩。
嗤一声轻响。
一个男人点燃香油灯,回过身来。
微白的鬓角,年轻的面容,虽然没有穿官服官帽,但发冠依然端正,简朴的便衣打理得没有一抹皱褶。
徐朝兴。
“徐法曹?”
徐朝兴点点头,“手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姑娘,我替他们赔个不是。”
“那两个家伙原来是你的人。”花飞飞明白了过来,旋即蹙起眉头,“我明明甩开他们了……”
“丰州官府虽然势微,但我毕竟履任法曹多年,找人还是有些门路的。”
徐朝兴笑,
“本来,我是想派人请姑娘和你的朋友来见个面,但手下人忒不堪用,倒让姑娘看了笑话。没法子,只好不请自来……失了礼数,还望姑娘海涵。”
“当官的肯和老百姓讲礼数,已经是难得了。我们请不请的,也挡不住您想来就来啊。”
花飞飞话里带刺扎了一嘴,接着便问:
“你有什么事?”
“求救。”
“救你?”
“救丰州。”
徐朝兴神色一肃,拱手下拜。
“请姑娘和你那位朋友仗义出手,灭丰庙之气焰,救官民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