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莘的西厢院里有棵栾树,叶纹陆离。自她有记忆以来,它就似拔地而起,点点昭昭,惊花落叶。听府中老人说,此树已俯仰了半个百年。
在这几年里,林莘不被允许上学,终日坐在这棵树上放空。此树承载落雨,亦承载霜寒。
从蓬莱郡出发坐马车去京都长安,要三十多天才能到达,天高皇帝远。林莘的父亲主管一郡之行政,她舅父是此郡里唯一的国公,她阿翁是老侯爷。按说以这样的背景,她在此郡内不至于过得憋屈。
可事实上,并非如此。
因为林舟望就是林莘小时候最大的克星。
林府在凫溪岛,宁国公府在邝济岛,两岛之间水路迢迢,坐船要一整天。林舟望每每惩罚她的时候,她母族家的亲戚根本来不及赶到救场。
出于种种原因,林莘从小就与林舟望极不对付。
她在府中一看到她爹便是脑仁儿生疼,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节至秋令,天高日晶,西厢院里的栾树绽出了一树可口的文旦果,就像巨伞下挂满一身橙黄的小灯笼。林莘照常踩着院里的石凳爬上树去。
墙下站着青葵,两段青色绢带低低地绑着双边发髻,发丝服服帖帖。她气色较从街头救下来那日,已红润了许多。
青葵拿布准备兜文旦果实,大喇喇道:“姑娘,老爷前几日又罚您跪了许久,现下您腿怕是还没好全吧……要不还是换奴婢上来帮您摘罢?”
她仰着头,正一脸担忧地望着林莘。林莘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多好的辰光。怕甚?且放心罢,我摔不着。文娘方才出去了,府中还有何人会管我。”
午后阳光醇厚柔润,在屋檐顶端闪着微光,青葵仰着头看着发光的屋檐和发光的主子:“姑娘说得也是。那一会儿果子打下来,奴给您捣成文旦汁尝尝。”
好个馋嘴的丫头,林莘感觉她在自己这里适应得挺好,不由欣慰一笑。
林莘坐在树上,一转头,倏然看到隔壁空置已久的府邸,许多箱奁陆续迁入,那里正搬进颇为奇怪的一家子
——一老,二小。
其中老者年纪不到六十的样子,以棉布缠头示人,似是发量惊人。只见他以布包满整整一后脑勺,不戴冠帽。这是天晁国境内不曾有过的装束。
而两位小者按衣着看,应是年龄相仿的一主一仆。因着距离,五官看得不甚清楚,一位身姿挺拔,阔额方脸;另一位,则更隽秀贵气。二人眼瞅着都比林莘年长个三四岁。
没过多久,这配置奇怪的一家人,去林府上递帖拜访,他们与林舟望寒暄了几刻后,方打道回隔壁宅第。
日暮时分,文娘在布菜,餐几上放着红烧鱼脍、糖醋排骨、青蟹炖蛋、东海泥螺蒲丝羹,以及一碟白灼黄花菜。
林莘瞟了青葵一眼。青葵马上意会,走过去关上院门。落日余晖,透过窗洒满半个院子,加之栾树的影子,目之所及都被镀了一层柔和的光。
青葵走回来,正要挨着餐几坐下,旁边文娘用白瓷箸敲打了青葵的手背。
文娘对林莘扭捏道:“姑娘,尊卑有序,咱们主仆一起用膳,怕是不妥。怎好又这般失礼……”
林莘不以为意:“咱们院连我在内,统共就三个人。从前就两个人时,也没见你拘着这些礼。”
文娘语塞:“这……这老爷怕是不喜。”
林莘冲她笑笑,按着她俩的肩膀,把她们扣到了座位上。她已经习惯了她爹不会来西院用膳。
多少年了,林大人他都是在大夫人与林艾的东厢院里吃的。
文娘又推托了片刻后,也不再坚持。
三人围席而坐,桌上的佳肴卖相上佳,文娘用瓷箸往林莘碗里夹了一些肉:“姑娘,知道您爱吃又酸又脆的,这排骨奴在伙房蘸了酒,炸了许久,又勾了芡,一点腥味都没有,您多添点。”
林莘也不远不近地与她客套着:“文娘有心了。”
林莘始终记得两年前那夜,她不小心撞见她爹抱着文娘。他用手掌摩挲着文娘,一边还说:“莘姐儿只要不冻着饿着、不上学、不惹事,其它便随她去了。”
当时她的眼珠都要跌碎了,真想重金换一双没见过这幕的眼睛。
林莘时常怀疑她之于文娘,只是一件不太趁手的争宠工具。都说父爱如山,母爱如水,可林莘似乎很少真正体会过这两种情感。哪怕仔细如文娘,那颗心,却也并不纯粹。
文娘一边给林莘挑鱼刺,一边状似随口道:“姑娘您看,老爷还是疼您的,啥也不短着姑娘的。老爷不是个坏人,姑娘与老爷到底是嫡嫡亲的父女,往后莫生嫌隙,记住啦?”
青葵没来几天,却极会看眼色,此时她恨不得上前一把堵住文娘那张嘴。
“?”林莘放下筷子,脸色一沉,也不说话,就盯着文娘看。
她其实想说,文娘,你不是素日里最爱讲规矩的吗,怎么今儿糊涂到主仆不分。只要林舟望一天不抬举她,她就一天仍是仆。
她虽然没有忍心说出口,但那双眸子实在锐利。文娘在对视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青葵一见气氛尴尬,闪着纯真的眸子道:“姑娘啊,听闻人家庄子里的小主子,都喜欢整日画扇,捉鸟,逃学,摸鱼。您可倒好,一心向学,非想着读书识字。那句话怎么说的,一个人越求着什么,往往就越不来什么。您说说,当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傻瓜不好吗?”
“好好好,小傻瓜。”林莘神色稍霁,揉了揉青葵的脑袋。
文娘:“对了,奴方才听说,隔壁新搬来的这家小主子,乃是梁国送来的质子和一干人等。姑娘,您可切莫因为贪玩招惹了他们。”
林莘问:“梁国在哪?”
文娘竭尽脑汁:“大约……就是在大洋上罢。但听说书的说,不在内海,而在大洋彼岸。多数人应是一辈子都不曾去过的。”
林莘笑笑:“那不是挺新鲜吗?”
她回忆了下他们搬进来的情形:“好像是和我们不太一样,不过离得远,我都没太看清楚他们长什么模样。”
文娘哂道:“能长什么模样?左不过头上悬着刀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