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娜一边整理手上的黄瓜苗,一边跟爸爸说希望自己30岁就死掉。爸爸放下肩上的扁担,问莉娜为什么。莉娜以为爸爸是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所以很认真的回答说:那时候她应该还是漂亮的,身体也会比较健康,她不想看到自己很老的样子、也不想老了以后,没有办法劳动,没有经济来源,生活太苦,变得太可怜。爸爸沉下脸,尖声叱责道:你最好现在就死!马上温死!
莉娜本意为只是闲聊,没想到自己触了老爸的楣头。看到他过激的反应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说了些蠢话。虽然挨骂了,但莉娜却觉得自己的想法是深刻的。莉娜很惧怕疾病,自从在书本上知道了猪肉绦虫的存在,她就开始担心自己会不会吃到有寄生虫的猪。这世界上有这么多种怪病,她很担心自己会生什么病。此外,莉娜还觉得人老了很可怜,她遭人嫌弃的奶奶就是身边活生生的例子。她听说,奶奶曾经跟二大爷一起住,但二大爷特别凶,二大爷眼珠子一瞪,奶奶吓得腿直哆嗦。二娘则是通过对奶奶翻白眼、朝地上吐口水来表达对奶奶的嫌弃。没过多久,奶奶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小草房。
十来岁的莉娜还是很害怕疾病和衰老的,也害怕死亡,确切的说,是惧怕痛苦,所以她幻想在自己在自己漂亮的年纪,以一种不痛苦的方式死去。
没想到,家里最先死的不是莉娜。
莉娜爸爸去世那年,莉娜21岁,大三。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亲人的离世。甚至不知道自己伤心不伤心。接到消息说爸爸病重,让她赶到长市时,她的字典里还没有哪种病是需要她隔天就赶到医院见人最后一面的。
小叔给莉娜打的电话。因为爸爸是货车司机,莉娜第一反应是意外。便问小叔是出车祸了么?小叔说没有。莉娜悬着的心就放下了,说,“那着啥急,我去有啥用,有病咱治病呗,医院不好转个大点儿的医院。”小叔说,“你快来吧。”
年轻人真是见识少。其实当时爸爸就已经不在了,只有莉娜还幻想着他躺在医院里,像小时候跟妈妈去看望在外打架斗殴的爸爸一般场景:她跟妈妈一起去逛街,在路边摊儿填饱肚子,买上莉娜最爱吃的香蕉,提着去医院。到了病房就会看见笑嘻嘻的爸爸穿着病服,很开心的容许自己把带给爸爸的香蕉吃光。
放下小叔的电话,莉娜又跟妈妈通了一个电话。想搞清楚爸爸具体得了什么病,在莉娜的印象里,爸爸从不生病,如果早上不起床,肯定是喝多了。妈妈说她还没到,爸爸跟小叔一起去的长市,还说她会在今天赶到。莉娜想那自己晚一天到也没有关系,所以买了相对便宜点儿的,半夜的航班,第二天才到。
晚上的航班,莉娜下飞机时是凌晨十二点,辗转来到火车站,凌晨三点多的火车到长市。出站时已经是白天了。莉娜赶到亲戚们住的小旅馆,妈妈、大姑、三姑父、表舅、小叔几个人在。大姑说,人已经没了,夜里,爸爸应该是想洗袜子,突然发病的。发现的时候,爸爸胸下压着一个盆子,双腿是跪着的,上身趴在盆子上,塑料的盆被压扁了,手臂背着瘫在地上,手里还攥着白色的袜子。又接着说,救护车来时,人都僵硬了,都没施救只说人没了。
莉娜静静地听着,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房间里的声音忽远忽近,周边的人似乎也出现一种不真实感。莉娜看向妈妈红红的眼,定了定神,说要去太平间看爸爸。
不知是哪个亲戚说莉娜最好别去看,说女人的眼泪落到尸体上,会影响家中后辈男丁的发展。莉娜是个女孩早晚出嫁,但家里的侄男们怕受影响。莉娜说,“放心,我不会让眼泪落到我爸的身上。”
莉娜到了太平间,同行的还有大伯、姑父、表舅。
三月份的东北还是很冷,莉娜从南方回来,身上只穿了一件棉服。东北那干烈的冷让莉娜的手瞬间冰凉。太平间是处于市郊的一所平房,莉娜觉得这里就像是早年老家的院子一样,房子周围用模板和铁丝绑成栅栏,大门和房子的正门相隔二三十米,五十几步就从大门走到进户门,拉开门就是这家的厨房。
莉娜看见大厅中间有个“奠”字,下面是一口棺材,爸爸躺在棺材里,穿着整洁的西装,面色红润,面容安详,嘴唇透着粉色,边线很清晰、很分明,一点儿也没有天人永隔的疏离感。他身穿一身西装,脚上穿着一双很新的布鞋,布鞋的白边儿白的发亮。背直直的,双腿也直直的,莉娜摸了摸他的胳膊和手,那感觉就像是在触摸一尊蜡像,硬邦邦的触感,皮肤没有一丝形变和回弹。爸爸很帅气,莉娜想,爸爸在世时,未曾穿过这么帅气的西装。原来,爸爸穿西装的样子,相比于电视新闻里的人物毫不逊色。
莉娜的大爷开始嚎啕大哭,声音格外刺耳,太平间这个小小的、白涔涔的屋子仿佛容纳不下这有些突兀的声音,或许,是莉娜的脑海容纳不下,她分辨不清,只是吼了一声,“别吵”。几个大人开始不再说话。
莉娜把手附在父亲手上,说“不要担心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