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众星拱月。
月光洒在酒馆的栏杆上,把栏杆的影子拉长。
萧朗扶在栏杆上,目眺远方——想道:“一切的荒唐都只是死得其所的理由罢了。”
很难理解,但——每个人都要死得其所,也要找到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很荒唐。就像所有落花都要化作春泥,人也要跟着自然而然地长埋地下。这就很荒唐,因为死亡很不自然。萧朗仍然觉得自己很荒唐——只有活着才不荒唐。
因为他没有活着——他试图找到死亡的真相。
奈何那个崖洞里的老人告诉他,天地混元,体复完好……人死了灵魂就会出窍,投胎到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说,人可以到另一个世界活着。
这很荒唐——到另一个世界活着,都只是为了掩盖一世的荒唐。
谁活得明白?
萧朗烦恼地看着星光——说道:“那老人也是个荒唐之人,明明死了,却让自己的身体长生不老。”
死了便埋了,也等着腐烂——却为何要让身体活着?
难道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灵魂?
萧朗摇起头来——想道:“确是如此吧,人世间最大的悲哀就是没有灵魂。死亡的是身体,活着的永远是灵魂。”
这世上……江湖上的侠客便是“不爱其躯”,只爱其灵魂。这情义,就是灵魂。
萧朗哀叹一声——又想道:“我却是个出卖灵魂的人,不折不扣,没有情义。”
他真有些荒唐——只是不要承认,自己的情义永远埋葬在离开沈家大小姐的时候。
唐雪从他的身后走来——脸上很是关切,怕他想不开还要作死,说道:“萧朗,你从来不了解你自己,你总是口是心非。”
没有旁人的了解,一个人是无法完全了解自己的。
萧朗转过头来看她——心里很安慰,说道:“你个神经病……也要善解人意起来?”
他向来以为自己说的都是实话,没有想到在唐雪眼里,他是个用实话来口是心非的人。
唐雪将手来触摸月光——说道:“我哪有善解人意,只不过跟你这个王八蛋身边久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
她说得没有错,相处久了,一个女人最容易看清一个男人的德行。
萧朗叹息道:“你神经病不发作的样子,真让人难受……我什么德行?”
他也并不是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德行不重要——在他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不可一世的荒唐。
唐雪皱了皱眉头——说道:“你……就是个自虐的德行。”
一个不真诚对待自己德行的人,就是在自虐。
萧朗不敢苟同地笑笑——又道:“我并非这样。”
他却还不承认。
唐雪哼了一声——说道:“你个混蛋就是这样,你不自虐,你会跳崖作死?”
他跳崖——世上没有这样自虐到跳崖的人。
他心里确是很自虐。
唐雪不由得把手放在他脸上,让他感受到温暖——说道:“只要你不死,我愿意陪你活着。”
是的,只要他愿意活着,她也愿意陪他活着。
萧朗拍了拍自己浑身起来的鸡皮疙瘩——说道:“你……干什么?先跟着我跳崖,现在又说这种话,怎么说你还是个神经病!”
他的意思是——她犯不着这样以爱的名义对他!
唐雪把手放下了——说道:“萧朗,你终归不承认我对你的感情。”
一个女人把感情托付给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往往不会轻易承认。虽说,女追男隔层纱,但是——感情恰恰就是这层纱。
萧朗打了颤抖——说道:“你……你得了吧,我就是不明白,你的感情倾向于执着狂,我有什么值得你执着的?”
萧朗真是个改不了的混蛋——要知道,女人的执着不可辜负!
唐雪勉强笑了笑——说道:“傻瓜,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他会明白的——等他明白,她这一生也糊涂了。
萧朗愣了起来,嘴巴张着——说道:“这就是我受不了你的地方,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是所有的执着都会被理解,更何况女人的执着从来悄无声息。
唐雪于是笑了起来——说道:“你!……我要让你忘了你心中的女人。”
让他忘了——不是她再占据他的内心,而是她要让他的心自由。
萧朗忧郁地笑起来——说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他也没有没心没肺到无视别人对他温柔的地步——
唐雪嬉笑起来——说道:“算你有点良心。”
她的确是在夸奖。
萧朗搓了搓自己的脸——这张脸刚刚被唐雪用手抚摸过,想道:“我还是觉得她有点神经病……要不然怎么会……让人浑身不自在?”
不错,她神经病。
萧朗望着月光——说道:“说得好像我没有良心,你的良心又在哪里?”
她的良心就是守护他的良心——
唐雪纳闷地晃了晃脑袋——说道:“萧朗,你说什么呢?我的良心当然就在我的心里。”
她的心里有什么?——有萧朗!
萧朗又搓了搓手臂——说道:“跟你好好说话,怎么好端端地文绉绉起来。”
那话听着——让他有些恶心起来:我的良心就在我的心里。谁的良心不在自己心里?
萧朗叫她拿酒来——说道:“还是喝酒能让人不恶心。”
酒能把恶心的东西都吐出来——
唐雪将两坛酒笃在地板上——自己也坐在地板上,说道:“你他妈的说谁恶心?我恶心你了吗?”
她说的——明明都是很文静的话。
萧朗也没有跟她坐下来,而是拿了一坛酒,自己对着月亮喝起来——说道:“唐雪丫头,你不知道——我念那个女人,念得自己都要恶心起来,所以就感觉你也有点恶心。”
感情都是恶心的,让人醉了又吐。
唐雪仰起脸面,将酒坛子的口对住自己的嘴,咕噜喝完一口气——才说道:“你不说话,不会死——居然有脸说我恶心。你当着我找妓女,而且找妓女来恶心我——实在才是恶心!”
这好像是两码事——萧朗和妓女,是一种关系;萧朗和唐雪,是另一种关系。这两种关系,没有半毛钱关系。
萧朗不免要看着万家灯火——说道:“苍天为鉴,我要跟这个女神经病划清界限。——有什么恶心别往妓女身上推,也别拿着妓女的事往我身上推。”
到底谁恶心?——苍天也不知道。
唐雪无奈地喝完了酒——突然叫起来:“你个……萧朗就是王八……蛋!”
他实在让唐雪讨厌了——没有哪个男人不要脸到为妓女洗脱恶心的罪名,也为了洗脱这个罪名,而开脱自己。
唐雪转身回了酒馆的房间——心有些冷!
萧朗提着酒坛子——没有什么辩解,只是夜来的风吹开他脸上的酒意,让他热乎乎地跳动着心脏。此刻仿佛世界是他的,他拥有着——遍体鳞伤的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