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寒的沧南之地,千里冰封,是人界最冷的地界,埋葬天下英雄的英雄冢坐落于此地。
天刚蒙蒙亮,狂风仍在呼啸,梅老头已经披上破旧的熊皮厚袍,拿上竹帚走出石屋,照例给院里的墓碑清扫积雪,一夜的风雪给大地盖上厚厚的雪层,猛烈呼啸的寒风似乎要湮灭周围的一切生机。
紧缩脖子躲避冷风,梅老头费力踏着半尺高的积雪一步步挪到守护的墓园,他已在这里做了四十年的守墓人,常年的孤独与寂寞使他学会与脑海中另一个自己对话。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今年又多了两座新坟,又是两个可怜的家伙……”
虽是守墓人,但梅老头并不关心埋在这里的可怜鬼,在他看来,这些人生前的伟大与荣耀终究还是带不进棺材,死了便是无用的枯骨,只会更令他劳累一些。
刚给这些墓碑清扫干净,空中又飘起零散雪花,梅老头唾骂一声却也无可奈何,这里的大雪时常一下便是数日,梅老头松开衣袖长舒一口气,准备回到温暖的小屋里热热身子。
刚要回过身去,只听耳边一阵狂风呼啸,他的余光瞄到远处冰原隐现一个黑点,在一望无际的雪白中显得尤为明显,他揉了揉眼睛,那个黑点又消失不见,似乎只是恍惚间的错觉。
这种地方怎会有人徒步过来?或许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梅老头没有多想,踩着来时的脚印回到温暖的小屋内,脱下厚袍点燃小灶熏煮一锅鱼羹汤,一边喝汤一边透过小屋的窗欣赏雪景,悠然自得。
“算算日子又快要过年了,不知道来年又会送来几个人……可别再折腾我这老骨头咯……”
小灶火焰微弱了些,梅老头口含热汤,又披上厚袍准备去门外储存干柴的地方拿来些柴火。
刚推开小门,他又眺望到远方那个突显的黑点,这次梅老头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一定是有人冒着风雪一步步朝这里走来。
梅老头眯起眼,认真眺望来人的身影,是一位身材十分瘦弱的少年,衣着十分单薄,似乎很容易就被寒风刮跑了去,他背上伏着一位在安睡的人儿,在这种寒冷的地方少年走的十分缓慢,脚步却也十分沉重与坚定。
梅老头忍不住张开大嘴,被寒风灌进他的嘴里冻得一激灵,匆忙跑回屋拿上一件熊皮出来朝他们奔去,嘴里不停的念叨:“邪门,怎么会有人用双腿走过来的?还没有被冻死?不应该啊……”
待他离这二人越来越近,已经能清晰看到这个少年,即使经历了一夜风雪,少年的衣服仍布满暗红的血迹,千疮百孔的破洞露出的体肉尽是触目惊心的伤疤,少年已被冻的神志不清,眼神涣散,脸色如宣纸般苍白。
脚下的草鞋已与冰雪血肉黏在一起,仅凭一股意志力强撑着身体行走。
见梅老头过来,少年先是一惊,苍白的脸随即露出欣喜的笑容,可下一刻便支撑不住倒在了雪泊,背后的少女也滚落到一旁雪地。
梅老大顾不上问话,加快脚步冲过去,将熊皮盖在少年身上,又连忙去扶一旁的少女,可这一扶差点没令他叫喊出来。
这个少女早已死去,但不是被冻死,而是生前遭遇了难以形容的极刑,被剜去双目削去口鼻,伸手去捏她的臂膀,就像捏一张没有骨头的鹿皮一般轻盈,显然连骨头也被活活折碎。
正是鲜花盛开时的年龄,却遭遇了这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梅老头心中莫名泛起一股酸楚,眼见这个少女没了生机,便抛下她准备去救刚倒下的少年。
却未曾想刚回头,方才还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少年竟已对自己跪下,眼神中闪烁着微弱的希望之火,喘息的问:“神医……您能否救救她?”
神医?梅老头当然不是神医,就算是神医也是救不活一个死人的,无奈的朝少年摇了摇头,
少年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手足并用努力爬到少女身前,温柔的重新将她背上,却双腿发软已经站不稳了,心中一急,直接晕倒在地上,梅老大急忙凑过去,见少年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忍不住苦笑:“受了这样的伤能有命在已是奇迹,还想走到哪里去呢?”
梅老头不能看着他被冻死,费力将这位少年拖到石屋里,多填干柴将灶火烧旺,又给少年喂上一碗滚烫的鱼羹汤,见少年逐渐恢复了血色才安下心来,想到不能任死去的少女被熊狼叼了去,又花了些功夫将死去少女背到屋外暂且安置。
等做完这些,梅老头已热的浑身是汗,口中不停的碎碎念:“你呀,你呀,总是做这种无意义的事,任由他冻死在外边不就好了?非要多管闲事操没用的心……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人死?……他死不死与我们何干?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看他一身是血的残样,说不定得罪了什么人才流浪到此,你救了他万一被牵连了怎么办?……牵连就牵连,难道在这种地方还能被人追杀不成……”
梅老头坐在小屋的台阶上跟自己疯狂争论,丝毫没发觉少年已经醒来,正用十分迷茫的眼神打量小屋四周,他可能被冻傻了,忘了自己的身份,还有怎么躺到这里的。
“已经救了就别废话了……那不行,怎么能再把人扔到外面去?好歹也是条人命……”
经过一番长时间的争辩,梅老大一拍大腿站立而起,决定不再理会脑海中另一个声音,走去储存鱼粮的地方挖出些吃食来。
当梅老大抱着鱼肉回来,只见少年脱去身上的熊皮跪在少女身前,闭目昂首双手朝天摆出十分奇怪的姿势,像是在祈祷,梅老大惊讶少年会醒的如此快,在一旁小声开口提醒:“你的身体很虚弱,最好快些躺回床上。”
少年没有说话,就像没听到梅老头的劝告一般依旧在做着祈祷,梅老头索性放下鱼肉坐在他身边静静等待,凌乱的长发混杂着雪花遮住了他的脸,裸露的全身满是伤痕与冻疮,脚下的草鞋因为走了很长的路早已破损不堪,露出血肉模糊又冻的开裂的脚趾。
是何种的理由与信念支撑他走到这里的?
雪下的越来越大,寒风也愈加猛烈,将少年的身体镀满一层厚厚的银霜,梅老大有些耐不住冷,伸手抓住少年的手臂轻声呼唤:“你心中清楚,这位姑娘不可能再醒来,为何还要这样折磨自己?”
少年猛然睁开眼,扭头看向梅老头,神情木讷:“我听闻沧南之地有位神医,拥有通天的医术。”
梅老大嗤笑,手指不远处的墓园:“你说的那位神医如果真在沧南,就一定埋在那边的坟里,你可以把他挖出来问他能否救活一个死人。”
在这片冰原生活了半辈子,除了每年送来棺材的家伙外就没再见过其他活人,少年顺着他的手指望向那座墓园,问道:“这是哪里?”
梅老头道:“沧南的英雄冢,就是用来埋葬死人的地方,再朝南走便是一望无际的冰河,无人能迈过去。”
少年沉默,随后浑身力气都被抽离一般瘫在雪地里,梅老头将熊皮拾起给少年披上,问道:“你们从何处来?这位姑娘又因何变成这副样子?”
“狗儿。”
“什么狗儿?”
“我的名字,狗儿,她是我的主人。”
少年稍有缓色,开始用雪仔细擦拭少女身上的血污,一边说道:“主人的氏族发生一场内乱,那些该死的人逼迫主人放弃应继承的地位,并将她折磨成这样,我背着她从北云赶来就是为了追寻那位神医。”
“我说了,没有什么神医,你也该让她……入土为安。”
梅老头起身拾起地上的鱼肉,催促少年快回屋里去:“你也不该叫什么狗儿,这不是人的名字,她如今也只是个死人,而不是你的主人。”
说罢梅老头走进屋内,将鱼肉收拾干净扔进小锅,回头见少年迟迟未有进屋,忍不住生起气来,走到门口大声叫嚣:“你这小子真不知好歹,我这一把骨头把你拾来不是为了再添一座新坟的,你若想陪她一起死就带上她滚远些,不要在这里碍眼!”
刚说完便是一愣,因为少年已经在墓园中挖了一座新坟将少女埋葬,现在正咬破自己的手指给不知从哪挖出来的木块撰写碑文。
梅老头顿时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什么也不顾朝少年冲来,厉声嚎叫:“你怎么能把她埋在这里?这是真正的英雄埋葬之处,不是谁都有资格埋在这里的!”
“主人是死人,你口中的英雄不也是死人?”
梅老头一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多么违心,也为这个‘狗儿’所言感到震惊,少年已用血写好碑文,将木块插在新挖的坟上。
‘吾主陈白露之墓’
梅老头认真回想,他避世太久,已记不清北云有哪个陈家,只能无奈叹气,却见少年又开始在新坟旁开始挖坑,甚是好奇:“这座坟又为谁而立?”
“主人的兄长,舍身掩护我离开的人。”
“他的尸首在哪儿?”
“我亲眼见证他被烈火燃烧,尸骨无存。”
这种雪地不用锄镐很难挖的开,少年的手几乎都要废掉,梅老头于心不忍,回屋拿来一把锄头帮少年挖了一个小坑,只见少年脱掉熊皮,把贴身单薄的衣裳也脱了下来扔进坑里,与梅老头:“这件衣服是他唯一留在世上的遗物。”
梅老头一声不吭给他披回熊皮,又静静的将土填好,见少年写好第二块血碑,写着‘陈白娴之墓’五个大字。
风雪越来越大,这个叫狗儿的奴隶面前的长发被寒风吹扬,露出略微稚嫩的苍白脸颊,透露出一股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孤独与坚毅。
独身一人,了无牵挂,似乎很适合接替自己做守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