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你很特别
船只随风拨开水面涟漪,一轮一轮向外扩散,风一吹浮向远方,逐渐被波浪吞没,卷起更大的起伏。
舒望已经在海上飘了两日。
从段家出来后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似乎一直有人跟着,眉目一沉,嘴型对着怀里的枫霁月说“搂着”,感觉他的胳膊圈在自己的脖子后,撑着他后背的手下滑至腰间,松了另一只手摸到腰刀,揽着他旋身,拔腰刀投掷身后,动作一气呵成。
刀身如箭,被一柄合着的折扇打掉。
林子华捡起落地腰刀,手中折扇灵活展开,撑在胸前笑盈盈道:“刀可不能乱扔。”
舒望神情不变,“我不知道是你。”她故技重施打横抱起半站不站的枫霁月。
林子华走到她面前两步停了,月亮下他的杏眼格外亮,“你走之后我算过一卦,我们目的相同。”
舒望道:“道不同不相走,没必要强求。”
“天意如此,怎能违天命?”
“与我何干?”
两人面对着沉默对峙,彼此之间凝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气氛,一直被他们所忽视的枫霁月抬起头,盯着林子华。
“你怎么……没穿裙子?”
舒望现在想起这句话还有些好笑,就是这句话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复杂。没有过多的询问,在边缘线,维持着较之前疏离的方式相处着。
这么过着,已经两天了。
舒望喜欢林子华这个朋友,她怕是再没遇到能够这么契合相处的人,和他分道扬镳,就是不想和他牵扯太多。她的身份对于仙门派来说,是敌对,更别说她还炸了段家的风云瞬息林,掳走了他们的灵脉源头。
“除了尊者,还有一人帮我,为何帮我?”那天晚上太急,她没去窥探对方到底是谁,就这么一走了之。
可以肯定的是,那人不是林子华。
舒望双臂搭在船栏,心不在焉地看着划开的水面。
波光粼粼,日光不断跳跃,如金珠洒落,急急促促。像她理不清的疑惑,接连不断地在脑中翻滚着,令她莫名地焦躁。
林子华的犹豫从他步伐传来,停滞一瞬,站在她身侧,撑起折扇在胸前,扬眉道:“这风景着实不错。”
舒望应了一声。
林子华攥紧了折扇,欲言又止,垂了眼眸,试探着说:“前头有个城镇,可以暂时在那落脚整顿一下,包括那个……伤口衣服之类的。”
他们趁夜上船,来不及买衣裳,枫霁月穿得还是之前舒望准备的衣袍,内衬找舟子买了一身给他随便穿着。
舒望想起他双腿的骨钉,点了点头:“行。”
林子华发挥之前的特长,滔滔不绝道:“那个城镇也有不少好吃的,正好在东廉和南阳之间的地方,融合两地吃食,花样儿繁多,还有特色美食,噢,哪儿的布料也不错……”
舒望安静地听着,忽而问:“你是什么目的?”
林子华望向她,她依旧是看着海面,没转过来,抬起双臂,和她一并的姿势搭在船栏说:“和你一样。”
舒望问:“我是什么目的?”
林子华指了指面前的海面,“那是什么?”
“天海。”
“天海是什么?”
“水。”
林子华看她说的一本正经,忍不住笑道:“我们这对话可真够废话的,叫上了年纪的老头听了非得骂我们两句。”笑够了他说:“水,这世上终究是水多的,那样多的水,怎能让一家独占了?你可知水有多重要吗?”
舒望看着他。
他说:“修士尚且能辟谷不吃,可却不能不喝水,你说说这水多重要,那水里的东西,可指不定比咱们地上的要多的多呢。”
许久身边的人都没有回应,林子华心底渐凉,忽地听到她说:“前面城镇布料不错,给你买身裙子穿穿。”
林子华一怔,又是生气又是好笑,抽出折扇不轻不重地打她,“好啊,连你也调侃我了!”
舒望憋得笑被他一下子打散了,躲着说:“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爱好,放心,定然给你买最漂亮的。”
“那小子说混账话你也信!”
“怎么不信,他长得像是会骗人的样子吗?”
“哎呦!美色误人啊!”
两人嬉嬉笑笑打闹一阵,算是将之间的隔阂轻轻揭过。舒望知道他话没说全,插科打诨的糊弄过去,但她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正如她之前所相信的无名和红娘。不管林子华和段家有什么龃龉,至少目前看来,他并没有拆穿所有的意思。
“你不必和我说的那样清楚。”林子华托腮,扬唇笑道,“不论如何,我们是朋友。你信我,我同样信你。”
舒望胳膊搭在他肩膀,问道:“你也想把水搅散了?”
林子华冷哼:“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么?”
舒望一想也是,这一路他对段家的厌烦可以说是毫不掩饰,况且救出来的枫霁月似乎也和他相识。
“或许他认识无名。”舒望想着,问了出来。
林子华沉默片刻,才道:“你说的名字我不认识,我说的名字你也不认识。但这不代表我们认识的不是一个人。”
听起来有些拗口,但舒望明白了。
无名与她本就是遮掩的假名字,而她不曾刨根问底。
舒望这么一想,将自己别在一起的筋解开,瞬间风轻云淡,不再纠结,心里说:“管他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
林子华伏在船头往下看,招呼着舒望一并瞧,指着说:“看看,看看,那么大的鱼,看我给你钓上来,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烤鱼炖鱼已经吃了两天了,还吃啊?”舒望嘴上抱怨,指着最大的那条说,“来这个,看着烤着肯定好吃。”
“好好,先让舟子停了船,看我给你钓。”林子华挽袖掏装备,眨眼间就准备的整整齐齐。
舒望叹为观止,“我先去船舱看看他。”
“去吧去吧。”林子华头也不回,已经开始专心钓鱼。
舒望和舟子打了招呼,旋即拐回船舱,敲了敲门,听见声音推门而入,猝不及防地美人卧榻展现在眼前。
浓密卷曲的长发从他侧卧的腰间滑落盘旋在床榻,洒了柔和日光,墨中泛起跳跃的蓝。他面容因脸庞垂落一缕卷发愈发雪白,长睫撒了金粉一般微微颤抖,如雏鸟展翅,宽大的衣袍随意披着,清晰可见颈下锁骨。
他一手执书卷,一手撑脸,抬眼看着舒望。眼尾内收,眼下血色一点,冲散了涓涓细流的淡然,变得浓郁妩媚,带着似有若无的勾引,偏生眼眸单纯真挚,显得无辜怜人,有种矛盾交织的美。
舒望愣了一瞬,走过去问:“这样不是背光,能看清吗?”
枫霁月点头:“可以看清。”
舒望在床榻空的位置坐下,“肩膀的伤好点了吗?”
“好了。”
刚把他从段家带出来时,他说话还有些艰涩,接连几天已经变得越发流畅,还说了自己的名字。不过讲话一板一眼,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说。
舒望细细端详他的脸,这的确是一张可以任性妄为的脸,就是真的骗了人,也能让人心甘情愿被他骗。只是他的应该还不清楚何为“骗人”,他介于一种似懂非懂之间,吃饭睡觉颇有礼数,似是有人教导过,但对于吃的味道酸还是甜这些等等,都显得茫然,大多数他只知其名,不懂其意。
这种懵懂令他有种稚子般的纯真透彻,仿若刚刚降生于世,对所有都种好奇。
舒望猜测他应该是在段家地下待了许久,说不定小时候就被压在下面充当灵脉。心中猜测的话她没问,虽说枫霁月看着懵懵懂懂的模样,但出都出来了,再说之前种种,就仿佛在揭伤疤。
“还好他识字。”舒望想着,问他话本好不好看。
枫霁月举起来说:“你喜欢。”
舒望点头:“我当然喜欢,那是我——”待看到封皮香艳交叠的姿势,差点没把舌头咬破,“嘶嘶嘶——”一阵,不可置信地抽出他手中的话本。
那是她买的香艳话本!
舒望捂着嘴问:“你哪来的这个?”
枫霁月指着旁边摞了一叠的话本,“那里,你给我看的。”
舒望喉中哽噎,那的确是她给他准备的话本,让他用来打发时间,没注意检查,没想到里头塞了个香艳话本。
枫霁月那双灰蓝澄澈的眸子安静地看着她,简直就像是一面镜子,映出她心底各种阴暗的小癖好,令她无处可躲。
舒望开始理解五域的做法。
舒望咳嗽两声,压下心中微不足道忏悔说:“这个我就收起来了,以后你——”合上书页的时候,她余光一扫,看到上面一行描写。
「……衣衫半解醉卧榻,秀发落身,肤如凝脂,似若霜雪白,胸前若隐若现,似勾似引,朱唇含笑,朝着来人娇声轻喊,一颦一笑媚狐精,诱人惑人画中仙……」
舒望看着那行字,再看侧卧软榻的枫霁月,心中冒出个不可思议的想法,试探说出那书中被美得惊呆的郎君说的话:“甚美,我喜。”
枫霁月支起上半身,扬起笑容往她身边靠了靠,轻柔道:“你喜欢。”
舒望下意识说:“我喜欢。”
枫霁月微笑看着她,灰蓝色的眼眸背光,变得深邃,恍若深不见底的清潭,依旧澄澈干净。
舒望猝然回神,指着话本那段话说:“你在学这上面的?”
枫霁月道:“你喜欢。”
舒望哑口无言,有牛头不对马嘴的无力感,又好像是一拳打倒棉花上般无奈,欲言又止几番,多少谎言在那双清澈的眼眸败下阵来,麻了一样重复:“我喜欢。”
枫霁月又笑了。
“我很喜欢。”舒望合上话本说,“所以我要收起来,你看那些就好。”
枫霁月没有问为什么,乖巧地点了点头说:“好。”过了会又补充说,“我听你的。”
“倒也不用听我的……”舒望面对他时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比让她扒一群狼皮还要棘手。好歹扒狼皮她很快乐,面对枫霁月只感到无措,想和他解释那话本不让他学,又感觉一两句说不清,干脆闭口不言。
舒望放好话本,又把那一摞话本检查,发现没有那些香艳话本才放下心。
狭窄的船舱逼仄压抑,她待了一会儿就觉得郁闷,再看安静听话在床榻上的枫霁月,问:“外面阳光正好,要不要到甲板晒太阳?”
林子华仍然在钓鱼,听到声响回头,看见舒望抱人带椅子来到他身边,放下椅子,再把枫霁月安顿好,塞给他一个话本说:“看吧。”
然后枫霁月就顺从地低头看起话本来。
林子华看看她,又看看他,问他:“身子好点了吗?”
枫霁月抬头说:“好了。”继续低着头看话本。
舒望拉了个小圆凳坐着问:“怎么样,钓了几条?”伸着脖子看林子华身边的水桶,里头有几条安静呆着的海鱼。
林子华道:“再来一条就够晚膳了,半天了都钓不起来。”
“估计一会儿就上钩了。”
舒望在旁边嗑瓜子,时不时和林子华聊两句,枫霁月安安静静,好像一株无风刮过的植物,只是静静地存在。过了会儿,他伸手轻轻地扯了扯舒望的衣裳。
“何事?”舒望回头。
枫霁月指着一个词问:“这个是什么?”
“特别。”舒望说。
枫霁月重复:“特别。”
他的眼神不是不解,而是不从了解过,有种空空如也的白,纯粹如同稚子。
舒望道:“特别就是与众不同的意思。”
枫霁月道:“特别是与众不同。”他重复了她的话,显然是还不理解,只是单纯的叙述出来。
舒望沉思片刻,“特别就是不一样……特别……”她目光在四处搜寻,想要给他参考。移到他脸上的时候,忽而一笑,“你就很特别,你特别好看。”
枫霁月眨了眨眼,“你特别好看。”
舒望道:“我好看,他好看,我们都好看,但你特别好看。”
枫霁月依旧道:“你特别好看。”
舒望不清楚他到底懂没懂自己的意思,说了几遍后,枫霁月毫无改变,望着她一次次说“你特别好看”于是她就作罢,不再多说。
能懂懂,不懂就算了。
枫霁月继续安静看话本,之后他又问了舒望几次,舒望见状干脆坐在他身边,指着话本说:“我直接给你念一遍。”
“……毛秃三哈哈大笑起来,骂道‘区区女子胆敢来?回去奶孩子去吧!’众人恐慌,季游神色不变‘我可不奶你这样的丑孩子’此话一出毛秃三大怒‘他奶奶的,老子砍死你!’遂持双斧冲上去。季游不慌不忙,反手抽剑,身入轻羽左飘右荡,令那毛秃三无论如何都抓不住。空挡间,季游忽而跃起,银光一闪,将毛秃三头颅一斩而下,提着他的头说‘乡亲们不必恐慌,恶霸已被我斩杀。’众人似哭似笑,再看那红衣女郎,却不见踪影。”
林子华一边钓鱼一边听,侧头道:“这是王深的《行侠客》第一十九回季游斩毛秃三解乡愁吧?”
舒望点头:“对,季游这话说得可太爽了,我就喜欢她骂人。”
林子华揶揄道:“难怪那时候你能把段明给说的哑口无言。”
舒望冷哼:“不然我白看那么多话本了。”
林子华哈哈大笑:“要让那段明知道了,定然恼羞成怒。”
“关我何事。”
林子华见她一字字教着枫霁月念话本,便道:“这王深故事好又妙,就是不知这季游是不是他认识的人,他所有的书女主人翁都叫这个名字。”
“都叫这个?”舒望尚没看过几本,“我还没看过他几本,还以为都是一个系列的。”
林子华说:“那不是,都是——诶,鱼上来了。”他拉着杆子回头说,“我有他整套的,一会儿给你看看缺哪本你拿着看。”
话音刚落一条大鱼一跃飞起,林子华抱着鱼合不拢嘴,提着桶急急忙忙说:“我先找舟子做饭去了。”
“行行。”
舒望继续在枫霁月身旁给他念话本,没多久林子华就招呼着大喊“饭好了,来吃饭!”
“来了。”舒望起身,袖边被白皙手指勾住。
枫霁月仰头看着她,话没说出口,舒望就已然离去。他的手指勾不住她的袖子,拉不住她的人。
月落西边,在海面延伸出一条绚烂霞光。
枫霁月垂头沉默看着话本,指腹摸在“特别”两个字,久久不动。
脚步声由远到近,他抬起头,舒望端着小几放在甲板,上头摆了两人晚膳,热气滚滚,焦香四溢。
她在他身边坐下,笑意盈盈的面容披着耀眼云霞。
“如此夕阳美,能下三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