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设有隔音石,因此舒望听不到楼下对她的谈论。不过就算听见了她也不会当回事儿,平日她都遮面挡脸,不会有人记得她的模样,况且流川地大,不只有她一个魔。
尽管别的魔不会像她这般堂而皇之游走就是了。
舒望猜测着无名可能说的话,没成想他话锋一转,问他们两人认识多久了,稍稍一愣,有些意料之外,思忖道:“大约有十年了吧。挺久的。”
“都十年了啊。”无名抬手比划着,含笑道,“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儿,转眼就这么大了。”
“倘若我十年还一个样儿,那才叫个奇怪。”舒望捏了块粗点,心觉味道比不上昨夜吃的,“不过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无名道:“我是一成不变的。”
舒望无言以对:“说什么呢,老气横秋的像个老头,这世上哪有不变的?”抬眸和对面人对上眼,瞧见他带笑双眼不自觉抿唇,一并相视而笑。
舒望年幼时的记忆都是郁郁葱葱的林子,简单的木屋扎根在深山之中,那便是她的家。
父亲体弱多病,低声咳嗽着看药材,和她说话时温声细语。母亲在她记忆里最少,因事外出,无影无踪,很长时间回来一次,每每她问的时候,父母便会摸着她的头,不着痕迹地移开话题。
这段安静祥和的生活,是她幼时最怀念的时光。
因为不曾见过其他人,所以也不好奇别的玩伴,只要在她嘴里塞块糖,她就能一个人在林子里摸鱼抓鸟。玩累了就爬到树上睡觉,等着父亲找到她,抱着她回家。她能隐约感觉到父亲的触碰,听到他无奈的轻叹,还有饥饿醒来时,桌上甜甜的汤。
在她八岁父亲因病去世后,这段她以为会一直持续下去的生活停止了。
母亲的伤心匆匆忙忙,那时候她看不懂,现在回想,似乎是有种执拗的坚定。她一个人等着母亲回来,数着母亲留下的糖,一天一天吃,算着日子。
那段等待的时间持续了两年,而后在某一天,糖吃完了,母亲再没有回来。
她等了许久,决定下山去找。
没和人相处过,被人贩子拐卖骗走,逃跑期间被泄出魔气,还被村民抓着喊着屠魔,一路跌跌撞撞,伤痕无数。
舒望活动了手腕,垂眸看着腕骨深刻的伤疤。
其实这么凄惨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她就和无名相遇。
无名和她一并生活,教导她怎么融入普通人之中。
舒望仔细端详着沉默的无名。
自打遇见时他就是这副包裹严实的模样,遮面挡脸还要用斗篷罩住整个人,甚至某些角度连一双眼睛都看看不到。她曾问过他为什么叫无名。他说因为他是个不存在的人,所以没有名字。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无名长什么样,这样遮遮掩掩,那就说明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偶尔她会猜想,不过实在太麻烦就作罢,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好奇心很重的人。
无名让舒望觉得,若是有兄长大约也是这样,像父亲一般十分温柔。这十年来,她的许多都有无名参与,尽管没有挑明了说,但她把无名看做十分重要的家人。
“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舒望知道他在犹豫,直截了当道,“不论是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无名愣怔一瞬,有种被看穿的无奈:“我还没说你就答应,倘若我要你做的事很过分要如何?”
“那就过分,我不在意。”舒望道,“人我都杀了不止一个了,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杀人更过分的么?”
无名道:“那些又不是什么好人,挑衅你在前本就该死,你不过是送他们早去投胎。”
舒望笑道:“就算我是与世为敌的大恶人,你也要说是他们有眼无珠,将我当宝贝似的护着。”
“我看着你长大,本就是掌心珍宝。”无名亦是笑了笑,“况且,这世上本就有比生死更要恶劣的事。有些时候,死反而成了一种奢望。”
舒望没明白他后半句话,琢磨着应该是回答她前面的问题,问道:“什么事儿?”
无名顿了顿,答非所问道:“我想委托你寻个人。”
“委托我?”舒望掀唇一笑,调侃道,“竟然不在下面告示下单,直接寻到我眼前,你这是不让红娘赚中间差啊。”
“谁?在哪?”
无名顿了下,“在五域,一家四派的段家。”
舒望仍然果断道:“好,现在吗?”
无名没有回答,她能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之间只有沉默,安静地令空气都凝固滞留。
过了许久无名才道:“我知道这很危险,但我在五域已经没有身份,无所立足。只有你,只能是你。”
这气氛沉重的舒望不大习惯,她自是知晓无名有秘密,没有深究,弯唇一笑:“好好好,我知道了,这点事儿而已,没了吧?”
“这个给你。”无名塞给她一颗珠子。光滑圆润,半透光,摸着冰冰凉凉。
“这什么?”
“不是糖球。”
舒望遗憾地把手从嘴唇边移开,嘀咕:“看着挺好吃。”在手里抛了两下,“这是什么?”
无名道:“用来寻人。他就在发光的地方,越亮离得越近。”
舒望双手拢住眯着眼透过手缝看,珠子冒着莹莹光芒,几近没有。不过也是,中川段家离这里还隔了一大片天海。
“小望。”无名的手盖在她手背。
他的手和记忆里一样修长宽薄,拇指有一道深深的伤疤,体温更是凉的厉害。就是这样一双手让她适应了人生活的地方,学会了隐藏自己。
若是没有无名,舒望不敢想自己如今怎么样,估计早就被名门正派给屠杀了。
“五域素来有屠魔计划,你切记不要露出自己的身份。”
“我只要不用灵力就没事儿,你放心。平日不去是因为我懒,不是因为我不行。”舒望安慰着他。
“不要谁说什么就信,不要因为一块糖就跟着别人走。”无名絮絮叨叨,担心几乎从他的斗篷溢出来,将舒望满满的裹住。
舒望无言以对:“我都多大了,会因为一块糖跟别人走?”
无名道:“你不就是我用糖哄来的?”
舒望脸色一变,嘟囔:“那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那么贪甜。”无名继续道,“一家四派有好有坏,和流川一样鱼龙混杂,有人可信,有人不可信。小望,你一定要好好看请他们,不要被迷惑了。”
“我这名就带望,肯定能望的清清楚楚。”舒望实在是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像爹又像娘。”
无名收回来手轻笑:“这么说也差不多了。”
“你可少占我便宜。”舒望将那颗珠子妥帖收好,听见他问自己母亲的事儿,笑容收了两分,平静道,“能找得到我肯定会找,倘若找不到我也没有办法,母亲有她要做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
无名起身,走过来颇为怜爱地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论如何你不会一个人,不会孤单。”
舒望低着头,看见他挪动脚步,反身问:“你要走了?”
“嗯。”无名回过头,露出温和水润的眼睛,“明明是我找你帮忙,却没办法将你送过去。”
舒望不在意道:“又不是多大事儿,等我回来就行了。不过这次估计要久了点。”
无名没说话,轻轻一笑,透过遮面显得沉闷。
舒望心里划过一丝不虞,说不清道不明的,望着他的背影喊道:“等我回来了,到时候一起讨论那个话本,就是你给我买的行侠客。”
“好。”无名应道,“不过,到时候我不一定在这,你去需阳找我吧。”
“需阳?哪呢?”
“在五域。”他说完转身就走,两步之后停下,折过身无比郑重道,“小望,你是我的家人,我的妹妹,并非替代。”
“啊?”舒望不明不白,欲要追问时,无名已经出门不见了踪迹。她奇怪地挠头,回头发现桌上留着一方玉牌,乳白温润,似是上好的白玉打造,中间流动一抹星光,隐约可见龟蛇纹样。
舒望连忙跑下酒楼门口,左看右看找不见无名的身影。
天色渐晚,云霞黄沙漫天飞舞,模糊了天地之间的界限,混沌不清,似要将人全数吞没。
舒望站在一片昏黄之中,眯起眼眺望远方,忽地背后一只手搭在她肩膀,喊了声“小望”吓得她登时一哆嗦,逗得被后人一阵大笑。
“瞧你吓得!”
舒望揣起玉牌,转身惊魂未定地抚着心口,有气无力道:“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你又不是人,小魔头一个。”
大笑的女人身姿窈窕,穿着简单红裙,没有繁杂装扮,仅仅耳垂戴着一对耳饰。肤白而容貌娇美,双目细长且眼角上吊,气势逼人。
她小臂一揽将舒望死死搂在怀里,一顿揉搓,“好几日不见,红娘瞧瞧瘦了没?看看这小脸蛋儿干瘪的像干尸一样,都说了少去那边域,都是沙子光吸水。”
舒望手臂被擒住,脸颊还被揉捏,含糊不清道:“哪——哪有这说法?”
“我说有就有。”红娘柳眉倒竖,又拧了一把她脸上的肉说,“方才有些忙,正好该晚饭了,走,跟红娘一起。”
舒望被夹在红娘弯臂下,不得不弯腰,双手拉着兜帽遮面,以免露出来脸让周围人看见。
她垂着头听红娘絮叨,余光瞧见她腰间的黄色绸缎,拉了两下道:“我说那红绸那么眼熟,原是和你一样的。”
红娘停下脚步,“怎么?”
“昨天救了几个困在流沙的小姑娘,看着腰间的红绸和你是一样的。”舒望把昨天的事简单说了下。
红娘蓦地一拍她的肩膀,笑道:“原来救了她们的是你,这可真是巧了。”
舒望问:“怎么了?”
“走,楼上边吃边说。”红娘胳膊一用力,将她直接夹起来,三两步上了楼进包厢。
“菜端上来!”红娘在楼上大喊。
“得嘞老板!”
桌上摆的都是些舒望爱吃的菜,她的筷子来不及夹菜,碗里就已经被红娘堆得满满当当。
红娘招呼着舒望快吃,见她捧着碗塞得脸颊鼓鼓才满意,说道:“你昨天救的那几个姑娘和我同宗门,其中一个是我师姐的弟子,辈分算的话,我是她的师叔。她们估计是来找我的,不过流川地形复杂走远了。”
“原来是你师侄。”舒望吞咽着说,“早知如此我就将她们一并带来了。”
红娘却摇头,“就算带来了,我也不会见她们的。”
舒望问:“为何?”
“笨啊。”红娘伸出手戳了戳她的额头,“这是流川,都是从五域逃出来的人,我也一样,自然不能让她们因为我而落下话柄。”
舒望没有追问,继续安静吃饭,红娘撑着脸,拽了她的兜帽问:“怎么?你这小魔头都不好奇?”
舒望抬眼,“你若想说的话不用我问,若是不然我问了也没用。”
红娘没好气道:“我看你就是懒得开口。”话落“呸”了一口,相当嫌弃,“倒也不是什么好说的,说起这事儿我就气得慌。”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劲头上来,面容都变得愤怒。
红娘问道:“你可知一家四派中的朝霞派?”
舒望颔首:“听过,只招收女修的门派。”
“哼!不过是从我云霞宗分支出来的门派,有了四灵朱雀庇护才一跃而上,成了四大门派。”红娘一拍桌子,狠狠道,“云霞朝霞自古不两立,我有个死对头便是朝霞派的。我本看不上这劳什子条条框框,看她顺眼想着与她交好,谁知她冷若冰霜,竟骂我是个热脸贴冷屁股的蠢东西,气得我当场和她打架结怨。”
舒望搁下碗筷帮她顺气,被她一瞪眼,“吃你的!好好听我说就是!”
“好好。”舒望听话的继续往嘴里塞东西。
红娘深深地吐了口气,怒气化为怅然,垂目低声道:“那时我已有婚约在身,要和永阳观的柳青沉结成双修伴侣,我们二人郎才女貌,惊艳绝伦,是百年前不可多见的天才。虽然如今我这般说听着夸张,可当时却是事实。”
“双修大典那日宗门派来了许多人,我在上头等了许久都不见人来。谁知他竟然和她跑了!”
红娘手握成拳,怒气冲冲的话语流出些许茫然伤感,不过转瞬即逝,冷笑一声:“而后我就提着剑将他俩绑在一起一并砍了。事后虽然宗门护我,可我受不了这气,便削发离开宗门,来到流川生活,一晃也有百年。”
“都说流川都是些亡命徒,可我看和五域那些宗门派也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一个坏的直接,一个坏的委婉罢了。我已经脱离宗门如此之久,自然不能再和那些小辈牵扯关系,哪怕这些年来师尊师姐如何要我回去,我也都拒绝了。”
红娘道:“一个人生活,总比回去被人嚼舌根当乐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