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写着长长字句的请柬,老家人暗自思忖,咱这主家人向来凡事从简,给人送出的请柬,上面也从未超过四句,只要言达意情点至即止。独独这一张,确认过,是少公子的笔迹无疑,什么这也须来,那也须来,一大堆话,排山倒海似地邀人前来。这用脚趾头想,来人也是个了不得的。自己呀,赶紧报信儿去吧。
白色的运动鞋,依次在绮罗裙下探出又隐没,一枝玉搔头挽着乌云髻轻掠过红灯垂落的长穗。穿门廊过曲径,落座在偏厅,只听那引路的家人道:“姑娘,请在这偏厅少坐,小老儿这就去向我家公子禀报。”
冬日庭院,小雪初歇,万物沉寂黯淡。一折旧纸柬递向修长清瘦的手指。在茹兰看来,面前这位沈郎君,从那接过请柬的手指起始,竟被瞬间浸染了颜色,整个人一时鲜艳明亮起来。那眼神顾盼生情,竟不顾自己在侧,往那门外张望了去。人也忽的起身,又像是想起了还有什么事,又回头转向书童,从其手中拿过一本厚实书籍,开口,他的声线温厚,对着自己说:“若问这《石头记》中十二钗的归宿,其实曹公早有判词,张娘子所中意女子,可比作‘山中高士晶莹雪’的那位,不妨看此处的词令,纵然‘举案齐眉’,终究还是‘意难平’。这书便赠予张姑娘吧。”言毕起身告辞,急急转身,如风而去。独留茹兰姑娘还有千言万语未及倾吐。
想来,这位张茹兰小姐,乃是内阁学士之女,自幼饱读诗书。如何能不解沈郎话中拒绝之意的。适才那请柬,是何人递送?女儿家心思最是敏感细腻。茹兰主仆便寻着公子的去向一路跟来。今日这不请自随,实在是不得体,怎奈总抵不过情难自已,便任性一回吧。
偏厅中,沈括与小楠两人,正拉着对方,把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个遍。
“难得娘子轻减了!”沈括笑说。
“那你给我补回来!汴京有什么好吃食?啥时候带我去?”
“攻略早已备好,不过此前须先介绍你见过爹娘。”
“这,我还有点儿小紧张了呢。”
两人久别重逢,热络非常。张茹兰眼中却只剩下模糊一片。丫头小红在一边替小姐着急,一跺脚说:“小姐哪里比不过旁人啦?你看那女子,梳妆也不及小姐精致;年纪样貌也不如小姐与沈公子般配;家世出身都不明,一介商女见天里都是锱铢必较的心思。真不知沈公子怎么长的眼。”
“小红住嘴,莫要随意编排他人。我,有话想去问问那王娘子。”茹兰道。
小红不解,道:“和她有什么好说的?!”见自家小姐上前,她一个丫鬟也只得跟从。
沈括一时尴尬,担心小楠要如何应对面前女子。茹兰是家中长辈为自己觅得的最‘适宜’的姻缘人选。双方父亲既同朝为官,又是知交好友。可谓是门当户对、金玉良缘。只不过,这‘金玉良缘’作何解释?以现如今的他看来,却是有另一番见地:便是两贵器被归于同类项,作为参数一,参数二被置于同一数组,代入社会大模型后,方可发挥以这最小数据单元导出最大效能结果。然而,如此将自己代入公式操作,心中却委实意难平。
他这边正想着,那一边,茹兰小姐已轻启朱唇,道:“自古女子不能自主,从父从夫,女子之道。我从父母之命,与人结缘,可有错乎?敢问王娘子安能超乎常例之外?”
小楠看了一眼这小院中,雪已被扫尽,风中几片落叶随风回旋飞转。感叹现实中女子的被动局面。更是怜其自身也深陷其中,不知自拔。叹了口气,先安慰安慰自己,才缓缓开口:“风之过,落叶无错。生而为人,四体健全,却不知为何被斩去头脚,去留行走皆不得自在。若说到例外,你眼前便算是一个,本人的过往被强制剥离。说自在吧,却如海上孤舟,所幸遇上贵人,偶入商场,才得以安身立命;更有幸遇见括儿哥,温暖如岸,我心才得以停靠。不知如此作答,姑娘是否满意,可还有疑问?”
张茹兰尚未开口,旁边的小红急道:“小姐,勿听她这番邪说怪论,好人家女子想都不该这么想的,怎么还有人在这里大言不惭,咱们小姐可不会被她带跑偏了去。”
“真是个好奴才啊!”小楠道,又说:“当下世道如此,小姐姐不听也罢,全当我没说过。因着即使想了些所谓不该,出了家宅府院,女子们尚无可落脚之地,倒是白白害了人去。”对着这位如兰一般气质的女子,小楠并无恶感。原本人家才是沈括的原配,他二人也确实过过一段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日子。只是,这位妻子早逝,是出何因,史书上当然对此类事也不会详加记载的。不过话说回来,她王小楠可也没有什么圣母情怀,再搞个什么主动让位,或是请沈二郎坐享齐人之福等等,那不是纯属有病,找不自在嘛?她想着想着,却是看向沈括。
“娘子,将我比作岸吗?为夫可是不以为然。”沈括接着刚才的话头。
小楠歪着头等待下文;茹兰则听的沈括对着这陌生女子自称‘为夫’颇感惊讶,平日里,公子严谨端方,不苟言笑,现在如此随口称呼,听起来自然随意,不像是临时作态。原本只是有些传闻,说那江南琼楼的女掌柜与沈公子有些瓜葛。我只当是传讹。今日见他们如此,难不成?他们已私定了终身?我若与沈公子成婚,此事传扬出去,我又如何自处,何其难堪呢?思及此处,心绪纷乱,后面沈王二人的对话,便也无心再听了。
沈括却是未顾忌旁人在场,继续说道:“为夫才不去做那不动的死物,娘子若泛舟沧海,我便也撑桨扬帆。并驾齐驱、顺逆同行,才是你我夫妻之道!”
沈母自后堂款款行来,一面对着张小姐:“茹兰啊,你母亲传话来,说府中有事请你回去呢。”正自踟蹰的张茹兰这才慌忙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