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启五年,京都。
眼下时节已入深秋,天色暗得愈发快,还未到戌时,街上的商贩便开始收摊,街上的行人也寂寥起来。
但是总有生意是在晚上才兴盛起来,比如青楼。
天色微暝,暗红的云霞下,京都最大的妓院琼觞楼却灯火喧闹,楼上的美人们伏在窗前,招手迎客,实实在在的红袖招香。
程自谨因为生的面容清秀俊俏,气质温雅,一进门就被好几个美人围住,都抢着要服侍这小官人。
被各种各样的脂粉香气萦绕的程自谨略感吃不消,她双手一揖,“在下只是来品酒的。”
一听此话,众美人纷纷散开。
这就是琼觞楼与其他京都青楼的不同之处,因为它不仅是青楼,更是一个酒楼。
琼觞楼每个月就会举办一次拍卖大会,而被拍卖的,就是天底下各种各样珍贵罕见的酒,拍卖师则是琼觞楼的花魁,若能拍下美酒,便能同享美酒和美人,可谓是一举两得。
今天初一,正是每月琼觞楼拍卖的日子。
听闻来意,程自谨就被一面容姣好的女门人引到内堂。
所谓内堂,即为拍卖地,里面除了花魁以外的妓女,都是以酒命名的酒妓,只有点了相应的酒,才能得到对应美人的服侍,酒分等级,美人亦如是。
与内堂对应的就是程自谨刚入门时的外堂,即为普通的青楼。
引路的门人就是每位内堂客人的专属侍从,男客侍从为女子,女客侍从为男子。
刚进内堂,女门人就递给程自谨一块木牌,上面刻了一个字“十”。
“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姓令。”
程自谨转过头,看着一旁恭立的女门人,“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公子唤奴琼云便可。”
程自谨点点头,接着就被琼云带到大堂中的十号桌,她环视一周,看着这个大堂大大小小有三十张桌子,后面楼上有三层包间,堂内的装饰极雅,却无朴素之感,随手一个酒樽,细细看之,便知价值不菲。
大堂中已经来了不少客人,皆是衣着不凡,都点了酒妓在一旁服侍,无论哪一个酒妓,从容貌、气质、还是谈吐仪态,都比外堂的普通妓女强上千倍百倍。
程自谨衣着普通,尽管气质卓然,也只是被安排到大堂边缘的十号桌。
落座后,琼云呈上来一卷竹简,程自谨展开,上面写着各级酒的名字和对应价格,最便宜的酒也要一百两银子,最贵的酒竟然达到两千两。
果然是京城最有名的销金窟。
程自谨是必须要点酒了,这是内堂的规矩,不点酒的客人都会被请出去。
然而,程自谨合上竹简,拿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拍在桌子上。
“劳烦姑娘给我安排楼上最好的包间。”
这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太有分量,以至于引得其他客人都朝这里侧目。
年纪这样轻,也不知是京都哪家的纨绔子弟。
销金窟往往是最会看人下菜碟的,很快,程自谨被换了一个女门人,她简单打量了一番,样貌仪态的确又上了一个档次。
“奴觞歌见过公子,请公子随我来。”
程自谨跟着觞歌来到三楼,三楼的视野极阔,可以看到大堂每个角落,一层有四个包厢,每个包厢房门左上角都挂着一个金子做的牌子,分别为“金”、“生”、“丽”、“水”。
觞歌把程自谨带到“金”前停下,“这便是为公子准备的包厢,”曲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程自谨蹙眉道:“这‘金’字与我名字冲撞了,我不喜欢”,然后又向前走了两步,走到“生”前,“我看这个房间不错,视野也佳,不如就这间罢。”
觞歌为难道:“对不住公子,这间房已经有客人定了。”
程自谨作出不满的样子,又走到“丽”前,“那这间总行罢?”
然而觞歌更加为难道:“这间也有人了。”
程自谨的脾气直接上来了,“本公子花了五千两,连挑个满意的位置都不行?!本公子听着里面连个声响都没有,你们打量着我好欺负,故意蒙我罢!”
说着程自谨就抬起脚,想要一脚踹开门看个究竟,她的动作太快,一脚已经结结实实踹到门上,觞歌和其他闻声赶来的门人才开始拦她。
她一脚踹下去,门纹丝不动,正当她准备拼尽全力踹第二脚的时候,门突然从里面开了。是一个面容冷峻的高大男子,正冷冷地看着闹事的她。
程自谨往里面一瞥,只看到一个背对着她而坐的紫衣男子。
房内的布置风格与外面大堂的风格一样,极尽风雅,隔着香炉升起的几缕轻烟,她看见了那抹清隽的紫色身影,独坐在案前饮茶,对门外的纷扰不为所动。
程自谨面色不虞,整理了一下衣服,“原来是真的有人,”于是对着那冷峻男子一揖,“是在下唐突了,对不住。”
此时,这里的动静引得内堂的管事也赶来了,“琼觞楼的门墙都是特制,隔音极佳,怪不得贵客没有听见声音。都是琼觞楼招待不周,怠慢了两位贵客,稍后免费赠与两位贵客一壶‘千风酒’作为赔罪。”
“千风酒”是琼觞楼有名的美酒,千两一壶。
程自谨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本公子还是去‘金’房罢。”
那名管事的男子道:“‘水’还空着,公子若不喜‘金’,可去‘水’。”
程自谨摆摆手,不耐烦道:“罢了罢了,本公子懒得折腾了,就‘金’罢。”
就在程自谨准备去“金”时,一道声音响起,她被迫停下。
“阁下踹了我的房门,一句对不住恐怕说不过去罢。”
紫衣男子踱步到程自谨面前,她终于看到了紫衣人的真容。
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眸中仿佛有秋水盈盈,连唇角都比别人高一个弧度,但是鼻峰和下颌分明的棱角不会让人生出缱绻的心思,反而有些风神舒朗之气。一身淡紫色锦袍,上面用银线绣了大朵大朵梧桐花,一头青丝只用一根白玉簪半绾着,只站在那里,就生出几分飘逸出尘之感。
紫衣男子极具探究意味的目光直直落在程自谨身上。
程自谨丝毫不退,目光直接迎上,“那依公子之见,在下该如何补偿呢?”
“不多,一万两。”
此言一出,程自谨眯起了眼睛。
“踹了一脚,就要一万两,这公子还真是好大的口气。”
“阁下来内堂参加拍卖会,不会只是看个热闹罢?”
琼觞楼的拍卖交易不需要当场交易,毕竟有的酒能被拍到几十万两都有可能,事后交钱便可。是以程自谨出来只带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和几张一千两的以备不时之需。
但毕竟自己的确踹了门,虽然心在滴血但这么多人看着她总不能不认,况且她还有正事没干。
“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我先写下欠条给公子,稍后……”
“可。”
于是那名面容冷峻男子立马拿来了纸笔给她。
程自谨:……
写好欠条后,程自谨来到“金”房,打量了一圈,她称赞道:“你们这内堂的包厢果真不错”,随手拿起案上一个金底琉璃花樽,“这样一个花樽,怕是王公贵族都不多见,这是江南西道的贡品罢。”
觞歌垂首道:“公子真是见多识广。”
程自谨看着供客人拍卖的观台上的白玉盏、墙上挂着的前朝画圣李浮白的《秋暝栖鸟图》,以及屋内四个墙角用来做地灯的碗大的夜明珠,还有许多她认不出的物件,想必都是价值不菲。
“与其说你们琼觞楼是青楼,还不如说是藏宝阁,想必天底下什么稀罕物什都能在你们这里找到。”
“公子谬赞了,不知公子可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觞歌。”
程自谨走到墙角,嵌在墙里的夜明珠发出莹润的光,“目前没什么其他的需要,只是这夜明珠本公子稀罕得很,这么大的夜明珠,我还未曾见过。”
觞歌应了一声是,就准备退出去。
“诶,干什么去?”程自谨叫住了她。
“自然是呈一颗夜明珠来供公子把玩。”
程自谨走到觞歌面前,“何须这么麻烦,”眼珠一动,一把薅下觞歌头上的白玉孔雀簪。
程自谨笑嘻嘻道:“你就用这个,把墙里的夜明珠抠出来。”
觞歌发誓她从业这么多年来从没碰见过这样古怪的客人,看起来文质彬彬,温润如玉,脾气说来就来,花了五千两定最好的包厢,却让她拿簪子抠墙里的夜明珠给他玩。
程自谨则是坐在观台上,一边欣赏拍卖开始前为客人准备的歌舞,一边吃着桌上剥好的石榴籽,顺便饮几口“千风酒”。这石榴籽,个头大,汁水甜蜜,色泽和玛瑙一样红,一看就是南方运来的品种。
另一边,“丽”房内。
身穿紫色衣袍的秦商婴自回屋后便一直盯着程自谨写的欠条。
一旁冷峻的风剑不解道:“公子觉得这欠条有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