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阳光变得金黄,大地换上绿色的皮毛,每个毛孔都在喷发着生机。冰雪的消融声唤醒了冬眠者,河流的奔腾声召回了迁徙者,新芽的破壳声挑逗了捕食者。夏天的到来意味着狼群将面对更多机遇和挑战。小狼们也顶着夏意加入了狼群的每一次行动。
拿波的年纪让他在狼群中积累了足够的威信,几乎没有狼质疑他的决策,也没有必要质疑。这位正值壮年的公狼沉默地把狼群向着更好的方向带领,不耀武扬威,不多说一句话。哈奇也继续回到丘在位时的模式,扮演她的最强猎手,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她不再像我儿时一样沉默寡言,慢慢离开洞穴的小狼们都对这位强壮的传奇战士充满好奇,他们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就像白豆最爱说的:你看,我们需要故事。
族员数量的减少让这个冬天经历两次狼王更替的族群迫切的需要新鲜血液,经过了群狼的讨论,我们的族群将要在这个中夏迎接我们的新成员。
生下酒丘他们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这些耳尖已经可以触及我的胸部的小家伙们都可以兴奋地围在候产母狼明雪的周围,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个不停。这位临盆的母狼已经没有精力回答他们的问题了,我和白豆艰难地把他们从白银色母狼身边分开,明雪向我们投来感激的目光。
不知为何,可能是这个冬天狼群过于命途多舛,族员间的羁绊都坚韧了许多;或者冬日的灾难让所有狼都对新生命的降生充满期待;或者只单纯因为是新王的幼崽将要诞生的仪式感,所有狼都激动地围在营地空地上。为了祛除热意和湿气,明雪被带到通风更好的空地上生产。吸取了丘的教训,临盆期间拿波加大了狼群对领地内危险的搜查力度,就连那些盘踞在山丘里的狐狸也被恐吓的不敢入林。
就这样,在狼群期待的目光中,母狼进入了生产。这只身材修长的母狼顶着圆滚滚的肚子匍匐在地上,鲜嫩的草芽踩上去软软的。一年前还是我在这个位置,如今我也加入白豆和哈奇的行列,围着明雪团团转——母性的共鸣让我们完全忘记在一旁略显焦急的拿波和其他狼,惊喜的嚎叫伴随着幼崽的出生此起彼伏。我甚至听到我的孩子们也学着大狼兴奋地叫着。
“一!”
“二!”
“三!”
“四!”
“五!”
血味和欢喜同时在狼群中传播开来,那五只还湿漉漉的小家伙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寻找着食物。拿波激动地帮助明雪舔着他们身上的血水,小狼们也安静地围了上去。
“感觉很不错吧?”白豆坐在我旁边,她杂色的胸脯还在激动的起伏。我突然发现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低眉顺眼,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幼崽们,带着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慈爱。我不打算提醒她,只是和她一起看着眼前的景象。
“太棒了。”
(二)
夏日对比冬天的苍白简直就是天堂。狼群的石穴无法被暴雨波及,唯有蚊虫还能称得上是烦恼。人类放牧的活动一定程度上侵占了我们的一些地盘,但另外一边草原上的盛景就可以弥补一切。只要踏出森林,几乎就可以捕猎到肥美的牛羊。我的孩子们在狩猎中都屏息凝视,观察着大狼们的每一次扑咬和爆发——这是学习狩猎的黄金时机,也是满足野性觉醒的幼狼的好奇心。
明雪的孩子也学会了走路,也逞强地跟着狼群行动——酒丘他们正到了食量暴增的时刻,倾巢出动在草原上猎杀才能捕到更丰满的猎物。就这样,这些刚学会控制四肢的小家伙们便每天跟着大狼们翻越和他们一般高的草丛。
毕竟是小狼,他们对于新生幼崽的热情经过几个月的照料已经消散的七七八八,虽然一直被叮嘱要留在部队最后看好走得慢的幼崽,这些躁动的孩子们一刻也受不了这些缓慢前进的小毛团,一个个偷偷离队快步走了,甚至当狼群开始狩猎的时候也不情愿的离那些嗷嗷叫的小家伙一段距离。
只有冲冲永远陪在他们身边。
“好像怨气都被虱子吃掉了!”太阳花夸张地说。
但就在这样一个平常的傍晚,狼群去追捕一只落单的小牛。酒丘和妹妹们聚精会神地研究着大狼们追击的走位,全然不知一只巨大的公牛已经发现了他们百米之外五只幼崽和雪白扎眼的冲冲。那个强壮的大块头看到娇小的幼狼又看到远方激烈追捕小牛的狼群,一时怒火攻心,向冲冲跑去。此时酒丘也听到了那牲畜巨大的哞声,连忙带着太阳花和暮鼠向她们的方向跑去。黑色小母狼还有些犹豫和恐惧,和哥哥姐姐落下一段距离。
冲冲见状立刻挡在小狼面前,她咧开嘴吻,彰显自己洁白锋利的牙齿。然后下一瞬间,全身的毛发膨胀起来,根根分明地矗立在她幼小的身体上,那张扬的白色支撑着她的气势,让她看上去就像一只强壮的公狼。酒丘和妹妹们发出全身的力气嘶吼起来,原本看到冲冲这样“庞大的身躯”而停下脚步的公牛开始不安地后退,但随即他判断出这些刚长出利齿的小狼们只是在虚张声势,又再一次向冲冲跑去。
毛发也顶不了更大的体积了。眼看公牛喷吐激烈的鼻子就要压倒幼崽们藏身的草丛,冲冲淡蓝色的眼睛里闪过在夕阳中也冷艳万分的光芒,张牙舞爪的直接扑向公牛的口鼻,公牛的斗志完全丧失,自己本想挑软柿子欺负,对方却动起真格拼命了。它猛地转身,带着比冲过来时更坚定地步伐跑走了。
酒丘和太阳花愣在原地,冲冲也平复了颤抖的嘴唇,合上了嘴巴和瞪得大大的眼睛。三只小狼默默地向白色小母狼靠近。冲冲的毛发已经妥帖地趴回了原来的位置,她瘦小的身体再一次呈现在他们面前,让酒丘的心里更加愧疚。
当然,这逃不过冲冲的一顿白眼和狼群凯旋后我的痛骂。
当天夜晚,这三只擅离职守的小狼被惩罚饿着肚子在营地外反思。话虽这样,乖巧粘人的暮鼠和善于交际的太阳花都多多少少从白豆和哈奇嘴边顺到了一些食物,只有酒丘一个严肃的蹲在营地的边缘,远离狼群的喧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爪趾好像真的在反思懊悔一样。对于白豆和哈奇“不合规矩”的行为我很想指责她们一番,而对于酒丘的认真较劲我竟然还有些不忍心。我蹲在狼群中,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儿子。
“别担心,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哈奇这样回应我的牢骚。
冲冲勇敢的行为自然成为了狼群本日餐后的话题,当事狼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狼群中间被拿波和明雪表扬——这对年长的伴侣面对第一胎幼崽表现得和年轻的狼儿无异。五个小家伙也添油加醋地描述着傍晚的紧张场面,像极了当初小母狼刚加入族群时,太阳花和暮鼠急切地和她分享哥哥断尾的故事。小白狼见此慢慢展露出坦然的微笑。
狼群的话题随着月亮的升起最终转变到了拿波分享自己年轻时见到的奇怪的猎物一事上,所有狼都被吸引了注意,冲冲借机溜出了中心,向狼群十步之外的小公狼走去。
“冲冲!”酒丘听见小母狼的呼吸声靠近猛地转头,眼神中好像还带着几丝尴尬和抱歉,棕色的眼睛一闪一闪。冲冲把头撇开,不看他的眼睛。
“行了,以后别说我老实巴交就知道讨大狼们喜欢。”小白狼蹲在酒丘旁边,把白色的尾巴甩在另一边。
“他们什么时候还有这种对话了?”我低头问身边的太阳花,小母狼认识到自己躲罚被妈妈发现,颤颤巍巍地靠近了我一点。
“前几天聊到这个了嘛……”
小公狼微微把头转向冲冲,然后被冲冲用冰冷的蓝眼睛凝视着,棕色的耳朵一抖一抖。
“当你真心喜欢幼崽的时候你就明白了,这次就原谅你……”
“唔啊啊!”太阳花的惊呼掩盖了小白狼的后半句话,我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了眼女儿。被我们正大光明地“监听”的两只狼也发现端倪,压低了说话的声音,我什么都听不清了。
“妈妈我们不看了不看了~”被金色小母狼拽着上石阶的我一开始还一头雾水,但最后一眼我看冲冲把白色的尾巴轻轻盖在了酒丘露出白骨的断尾上,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带着和女儿一样的紧张的表情回到了石穴里。
强忍住不揪着太阳花和暮鼠八卦,这个金色的小毛孩就忍不住喋喋不休讲了起来,吸引了不少狼的注意。什么平常聊哪些话题啊,在狼群狩猎时都做些什么啊,有的无聊透顶有的吸引无数对耳朵。但不管是否有趣,这些精力充沛的小母狼都兴致勃勃,还不时看一眼会场边缘交头接耳的两只当事狼。但随即白日狩猎的疲惫和困意就战胜了狼儿们躁动的心,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睡去,两只小狼看连明雪的宝宝们都和妈妈睡觉去了,也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巴,在我的身边趴下。
夜半睡眼朦胧,酒丘和冲冲回来的动静把不少狼惊醒,但比起埋怨,更多的是打趣的眼神。两只小狼有点不知所措,迷迷糊糊走回白豆和我身边。酒丘在我面前躺下,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他颤动的黑色的鼻头,和他越来越像丘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嘴角上扬,然后更安稳地睡去了。
(三)
夏天的白昼是多么的漫长,但却并不会延长这个美好的季节。狼群每日顶着湿暖的霞露觅食,纤长的利爪也逐渐习惯柔软的带着草籽的泥土。小狼们都健康地成长着——酒丘身上的毛发已经开始褪去稚嫩的红色,呈现出和他父亲一样的棕色光泽;太阳花和暮鼠因为食物的充足,个头逐渐追上身为公狼的哥哥;就连一直瘦小的冲冲也变得健壮起来,毛发下的肌肉充实地随运动收缩。
至于狼群中的其他成员,白豆依旧低着眼睛无声照顾着明雪的孩子,拉拉和我仍然肩负着狩猎前锋的责任,虽然我可以明显感受到他对我的疏远。我有时看着这个与我一同长大的公狼白色的背影,常常忍不住爪趾抓地——我期望我们能回到以往的无话不谈,但我已决定不再为任何发生过的事后悔叹息。
但就在这个幸福的长夏,当整个狼群都沉浸在幼崽成长一切走回正轨的时候,狼群再一次迎来了危机。
那是一日中午,灼热的阳光铺撒在大地上,连松鼠都不愿意离开栖息的树洞吵闹。狼们缩在冬暖夏凉的石穴里,享受着被困意席卷的悠闲时光。
就在这时,拿波突然从狼王的席位上暴跳而起,脸部的毛发激烈地抽搐着——他闻到了一只不属于这个族群的公狼的气息。大公狼很迅速地叫起了几只狼,我睡意已尽,便主动请求和他一起前去调查。狼王犹豫了几下还是带上了我,同时还有拉拉和八哥。作为与狼王最亲近的荣誉族员,哈奇被留在营地应对情况。
虽然只有一味陌生的气息,但狼群已经许久没有遇到单独入侵的流浪者,狼群正在重要的恢复期,一切还是慎重处理比较好。
走出森林,我们就直接看到了那个惊动狼群的“不速之客”,看到他的身影,拿波似乎早有预料但还是表现出了一些惊讶。
那是一只全身棕黑色但尾尖带着一抹雪白鬃毛的公狼。他的年纪看上去不大,甚至可能比拿波还年轻,但消瘦的身体像是已经一周没有饱腹。他右前腿的最后一个关节不翼而飞。失去了一只利爪和支撑,几乎不可能完成猎杀。这只大公狼弓着扭曲的背,黑色的口部喷出腐烂的气息。
“冬丘,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我好像才突然醒悟拿波的紧张。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他,但我也从其他狼口中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故事——他是丘的弟弟,也是唯一在两年前的狼王争夺战中参与纷争后不被问责的公狼。他不情愿地屈服在丘的统治下,最终却在狩猎中失去了战斗力而被丘驱逐出了急需猎手的族群。听闻他逃去别的族群时不受待见,几年来只能在不同族群的领地间隙中夹缝求生。传闻他年轻时和丘一样高大威武,和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位入侵者判若两狼。
“丘呢?”他棕色的眼睛有些凌乱地寻找着。
“他死了,我现在是这里的狼王。”
好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沙灰色大公狼刻意强调了“狼王”二字。
我看到拉拉微微颤动了一下。
“随便吧,这种事情,但现在你们必须要离开这里!”冬丘皮包骨的身体开始颤抖,直视拿波愤怒的眼睛。
“我看到一只老虎在进入森林的路上!”
所有狼都沉默了,只剩下蝉鸣和冬丘的喘息声。我们都等待着拿波的发言——这确实是个恐怖的消息,要由狼王做出回应。我的眼前又闪过和老虎搏斗的回忆,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血液充满了眼球周围,视线一片漆黑。
“毛球……”哥哥迈了一步到我身边,我咬紧牙关示意他不要说话。
“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请你离开我们的领地。”
最终的指令下达,我已经能感受到拿波口中黄牙喷涌着的寒意。深棕色公狼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好像是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了一般点了点头,转身拖着疲惫的身体慢步离开。拉拉有点愤怒地看着狼王,后者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虽然这只银白色的公狼从我出生起就失去了父母,但我听闻他身上流着冬丘的血液。
或许是真的。年轻公狼似乎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大公狼远去的方向,深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什么。他回头咧开嘴吻想对拿波说些什么,只见烦躁的狼王直接向他耳朵咬去。拉拉明白拿波的怒火来自哪里,慢慢闭上了嘴唇,身体也不再抖动。狼王缓缓松口,吐掉牙齿间残留的白色的毛发,眼神稍微镇定了一些。
“你应该多为我们的狼群着想。”他留下一句话,把我们三只狼甩在后头。
回到了大本营,面对不安的狼群和惊慌的幼崽,拿波简单的讲明了情况,并宣布了自己已经构思好的方案——狼群中幼崽众多,绝对不能让老虎来到狼穴。为了避免那个野兽占领我们的领地,我们只能在将孩子们撤离到安全的地方时出面迎击。
明雪作为孩子的母亲最为惊恐,她害怕到时候混乱之中,狼群为了保命抛下她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崽。拿波静静地看着她,美丽的白狼慢慢冷静了下来,点了点头走回了孩子的身边。
拿波本想率领迎击的小队,让哈奇和留下的母狼们带着小狼撤离,但哈奇拒绝了他的安排。她用一种沉重又洒脱的目光扫过我和我的孩子,然后向狼王要求代替他的职位,由拿波来带领我们撤离。这对兄妹再一次无声的对视,狼王的眼睛有点模糊,用他沧桑的声音同意了。
选择战士的过程是艰苦和复杂的,是数量和战力的衡量。无论情愿热血与否,哈奇带着拉拉、粉蕊和八哥做起了战斗的准备。考虑到我的奔跑速度和我孩子的年岁,我被任命为两队的联系员。分别之时,那位和我因母性而心灵相通的战士紧紧地贴着我的面颊,我看见她眼角的皱纹带着毛发压住了睫毛,挡住月色照进她通透的金色眼睛。她雄厚磁性的声音,带着一种释然在我耳边响起,像晚风一样吹拂过我的耳廓:
“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
我看见我的孩子们站在营地的边缘等待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