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若抱著易無憂,回到石堡‘陵苕樓’。
甫進花園,撞上一人。
‘媽媽!’時若歡喜得如同有糖吃的幼童,朝那人喊道:‘你來得正好!看,誰回來了?’
楚婆看著依偎在魁梧男子懷中的懵懂少女,震驚不已!見男子只是稍稍駐足,連忙追上,脫口道:‘她不是......’
時若臉色一沉:‘你也要像阿弟那樣告訴我,我認錯人了?不說容貌神情,他身上的,不正是鯨鯢那件一直沒找到的革服?你們都以為我瘋了,這麼多年,一心事奉三尸神。如今神靈感應,將鯨鯢送回來了。執迷不悟的,難道不是你們?’說完,耍開楚婆,徑直往閣樓走去。
本以為讓少女穿上那件偷藏多年的軟甲,游過淺海土龍群時,有多一層的保護,可人算不如天算.....楚婆立在原地,一股作繭自縛的悔恨,湧上心頭!
*
從此數日,時若待在陵苕樓,足不出戶。可往常那日夜迭起的慘叫,從此不復聞。
這日,犀人走進陵苕樓。哥哥終於要見自己!他又高興又忐忑地來到大廳。見端坐堂上的時若,目露煞氣,雙膝不由有些發軟:‘哥哥。’
‘那名大夫,還是逃出去了。’時若的聲音,總有一種舒緩人心的力量,說出的話,卻是相反。
‘啊?怎麼可能?他怎麼走得了?’犀人詫道。
‘血漆被偷過。’
犀人思索片刻,明白過來,頓時冷汗直冒,自我安慰道:‘就算他躲開土龍,也逃不出那海上大霧!’
‘你不要怕。’時若見弟弟這般模樣,道:‘東海,還是我說了算!’
聽到兄長這句話,犀人數日的擔心,終於釋然:‘是啊,哥哥,你才是東海唯一的鯨鯢!那些來歷不明的人.....’
時若劍眉一挑,打斷道:‘大君要的活人,我說沒上島,就沒上島。大君要的死人,我說死在島上,他就死在島上。’
犀人想了想,迭聲道:‘是。’
‘島上見過那大夫真實面貌的人,一律除去!’
犀人點頭哈腰:‘是,我這就去辦!’
‘你好好歇著。’
‘什麼?’犀人的眼皮跳了跳。原來兄長方才的話,並非命令,而是告知。這幾日,哥哥沒閒著,而且自己身邊果然有哥哥的眼睛!他頓時心頭一緊,嚅囁道:‘那哥哥有別的吩咐?’
‘把身上的革服脫了!’
犀人不諳此舉意圖,仍不由自主地脫下魚皮內衣,袒露上身。
時若踱步到弟弟身後,取下腰間的‘引雷劍’。
俄頃,血肉橫飛!
犀人忍不住伏在地上,痛哭慘叫,身子如被火焚,卻不敢移動半分!
‘這樣,你就不會再養了!’手腕一轉,輕輕將劍上帶有魚鱗癬瘡的人皮甩掉,時若平靜道:‘黑岩嶼的那個女人,在你床上說的話,一心離間你我,你難道聽不出?’
碩大的軀幹血肉模糊,匍匐在男子腳邊,虛弱的如落難幼獸。犀人嗚咽:‘哥哥,我知錯了!’
‘知錯就好。’時若封住犀人胸前大穴,為他止血。操著那把好聽的沉音,抬起他的下巴,耐心道:‘我以為,這個道理,你自己會想明白:她是師妾國人。師妾國,追隨紫孝多年!當年故土淪陷,也有他們這個屬國的一分功勞!就算是公然反叛他們的賊人,我們也不能用!準備多年,與夙敵爭衡在即,容不得絲毫大意!’
與此同時,屍神島的西灘,凌波萬頃,天邊的大霧再次開始聚攏。
海岸嶙峋的礁石上,數隻身長丈餘,蛇面龍爪的鱗甲怪物,曬足陽光後,稍顯笨拙的爬下岩石,潛入水中,齊齊移向木樁上那副凹凸有致,肌膚勝雪的身體。
被割了舌頭的美人,聲嘶力竭,腰間騰起的血霧,與她一頭紅發,交相輝映!
*
東海最大的島嶼-黎州,距離紫孝古州東岸三百里,古稱‘琉璃’,有東海明珠之稱。
四季分明,氣候宜人。島上多桑柘麻苧,產上佳絲棉;又多顏料草木,如紅花,藍草,槐樹。本地古族-黎人,因此擅造絲織布:刺繡,緙絲,織錦,五花八門,曾以絲綢錦緞,換得數代殷富。
如今黎人不在,但黎州百姓仍以此為生,頗為富足。
島地奇異,不少高山頂端,聚水成淵,名喚天湖。
有大河名‘懸江’,傳聞源出中部‘煙篦山’的天湖,流五百里,於西北陬,注入東海。
黎州治所,‘錦濟城’,在懸江之濱,距入海口只有二十里。
錦濟城的南門外,即是懸江。此處江面百丈,深水,可行大船,商客雲集,乃黎州第一大商埠。城中多絲綢商賈,因此苑囿林立,尋常人家也是桑柳列牆,桃杏掩門。乍看之下,與古州的魚米之鄉無異,但不少房宇屋脊,呈船底狀,猶存黎族古風。
城郊江邊,更有本地特色的船屋村-村民浮江而居,家室建在船中。其中一村,名‘扶蘇浦’。因常年停泊畫舫,以及改為酒肆的輪船,成了錦濟城最為人知的尋歡場。
扶蘇浦最風雅的所在,乃大船‘經綸樓’。其頂層閣樓,傳說是觀潮汐最佳之地,常聚登高臨賦的文人墨客,一座難求。
此時午後,卻彷彿入夜,浪濤翻江,紫電劈地!
西南季風,吹來最後的一場暑雨,漫天匝地!錦濟城飛磚走瓦,不及綢繆,此地的經綸樓卻紋絲不動。
船的頂樓,平日可容百人,此刻卻只有兩人。
一魁岸男子,深目隆鼻;一挺拔少年,朱唇粉臉。
他們倚窗而坐,一旁的火爐上,架著魚羹溫酒。兩人不時對飲,隔著蟬紗帷薄,聽江上鬼哭神號,看空中金蛇騰舞。
‘師弟,可用此刀試過你的梅四式?’男子正是怒水軍主帥-司馬安仁。他正把玩一把黝黑利刃。
對面的少年正是顧宗義。他微微搖頭,喟道:‘此刀,只適合珍藏。’
司馬安仁失聲一笑:‘是否因為它只是半把黃泉,而非真正的黃泉刀?’
顧宗義不願道出原由,不置可否地低頭飲酒。
不同此間的安靜,樓下隱隱傳來歌舞杯盞之聲。
‘滂沱寒涼,仍設宴款客,人數還不少,倒有興致。’顧宗義提筷,撥了撥釜中燉煮的虎頭魚。
‘師弟有所不知,樓下是河海幫幫主任雨宏,為他父親辦的百歲壽宴。’
‘九天雕一百歲了?難怪如此鋪張。’說到任東來,顧宗義再次瞄了一眼師兄手中的刀,禁不住又想起刀的前主。聽聞南宮化羽曾遭九天雕的人搶奪此刀,只為一覷。而當初在洛水蕭嶺,自己與他結交,也因為相同的覬覦。本打算用計取刀,不料同船而渡的幾日交情,使南宮化羽主動贈刀。
那是他生平首次‘失算’。千算萬算,獨獨少算了人與人之間,不靠血親維繫的一片真心。可這種真心,如寒江孤燈,天際流星,終不可久......
正當他略略出神,司馬安仁接話道:‘是啊,若非大壽,任氏父子不會如此破費。聽說城中來了不少祝壽的,連紫孝三大河川上的幾個頭頭也來了。這次也算是漕幫盛會!’說著,曲彈一指,半把黃泉清吟裊裊,立即眼露讚歎,繼續道:‘雖說河海幫在黎州也有海運,但勢力不大,此次在錦濟城聚會,倒是頭一回,不知為何。’
顧宗義將一碗魚羹舀給司馬安仁,沈吟道:‘正因勢力不大,才戮力經營。欲在黎州立穩根基,不大張旗鼓地標顯實力,如何服眾?’
司馬安仁哈哈一笑:‘師弟此言有理。’
‘不過......’顧宗義眼中掠過陰霾:‘他們未免過急。你說,怒水軍剿海盜,近來常見他們的身影?他們連海盜都管,師兄可要留意。’
‘我知道。但河海幫混江湖,也有年頭,懂得拿捏分寸。他們一向待百姓和善,遇到襲擊村莊的海盜,也只是趕跑他們。’
‘小心為上。南號島的意外,不可再現。’
司馬安仁吃著魚羹,聽到‘南號島’三字,臉色一訕:‘那是我的疏忽。我已經訓斥手下,不得再讓任何外人上島。師弟放心,我的副將-耿山的畢螯,已去過屍神島。他剛回來,說鯨鯢除了答應會幫師弟找尋失蹤的朋友,還已找到那名大夫。如今為南號島船匠治疫的人,都已死絕,不會再生變故。’
顧宗義頷首:‘那郎中上了鯨鯢的島,也是自尋死路!’頓一頓,道:‘殺伐之主,奈何英雄氣短!’
司馬安仁明白顧宗義所指,也嗟嘆道:‘是啊,鯨鯢雖是賤民之後,可論才幹,來統領我的怒水軍,也無不可!偏偏不願出東海,參什麼三尸神術!若非為我們辦事,他恐怕會在待那島上,修一輩子的仙!’
‘他不想成仙。’顧宗義嘀咕,腦海浮現另一個因癡情自造心籠,十年如一日的人:‘他只是想,再看一眼心上的人.....在渾世,堅守初心,彌足珍貴。’說著,驚覺自己不意吐露了心底那些‘無用’的思緒,又立即垂首,吃了口酒。
司馬安仁似乎有話要說,並沒有留意顧宗義的‘失態’。只見他一直用勺子翻著碗中的魚羹,凝重道:‘師弟,你最近來黎州巡查,今日在我軍中船廠也看到了,那五艘新樓船,和南號島送來的赤馬艇,蒙衝,鬥艦,皆已興造完畢。如今二十艘樓船,兩千赤馬,兩千蒙衝,全數於外海候命。我們攏共十萬習流,整裝待發!而紫孝:西府兵力有師父西征牽制。東府這邊,各州府兵皆臨陣磨槍之輩,不足為慮;至於紫策軍,殊山軍在慶州極北,馳援不及,宿衛京畿的那些:勝澤軍已滅,伏火,略地,驚雷雖有三萬,大多九原紈絝,只懂擊鞠遊獵,能吃點苦的,最近又都去方州戍邊了。再說,九原舊族有把柄在我們手中,斷不會讓子弟為瑞武賣命!稍有戰力的,只有鹿都內的三武司禁軍,不過人數只一萬五。如今形勢,大利我方!我們何不趁紫孝兵力分散,一舉揭竿東海,問鼎中原?’
司馬安仁一番頭頭是道的分析,顧宗義聽罷,淺酌溫酒,凝望海天:‘師兄所言極是。可琉璃子民的百年屈辱,豈是紫孝一夕覆滅可償?師父說過,這不只是一場戰爭。東海的水是如何變紅的,黎人受的苦,紫孝人也要嚐嚐!別忘了,我們還有‘神兵’,需待它大放異彩!屆時鹿都大亂,莫說百萬雄艦,我等一葉扁舟,掀起麟波,也足以吞沒白鹿!’
話音剛落,閃電鳴雷,轟然齊發,天地為之一亮!兩人所處的頂樓本來陰暗,也驟然一亮。
神兵?鹿都大亂?司馬安仁肚裡尋思,亮光中瞥見師弟的表情,不禁一凜。莫非這便是師父曾言的帝王之氣?當下心中種種疑慮,煥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