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州,某處雪川。
賑災糧隊再往前三十里,會遇到一個分叉口。往北,即進入夜州;往南,即出關,踏入六方的羅暮部。這一帶邊陲,三地接壤,峰巒險峻,人獸絕跡。可一場大雪,卻抹去了所有稜角,一切疆界,極目之處,皆融為一片無垠,白茫茫的大地......
此刻雪停多時,四野晦冥。峽谷中,河水,路面皆已冰封。馬隊只得徐徐前行。走過分叉口,轉北而上,雖然又是一個狹長的幽谷,但已到夜州地界。
段公勤缩著脖子,盤腿坐在車廂邊,一邊點煙,一邊暗自慶幸他們堪堪在嚴冬來臨前,走出方州腹地。這時聽到身邊有人在抱怨天冷。知道說話的不是方州人,不由安慰道:‘這算什麼?這裡還能看到路。如果我們還在方州山地,遇到的雪能壓垮馬背!哼,那才叫雪!’
眾人笑段公勤誇大其詞。有人打趣道:‘是坐上面的大胖娘兒們壓的吧!’
‘哈哈,老莫,你又在想老相好了?’另一人道。
‘誰不想啊,老莫那相好的身材,抱著肯定不冷,呵呵!’第三人笑道。
‘想想就不冷了,哈哈哈......’第四人道。
‘你們這群龜孫,小心被你太姥壓死!’老莫道。
‘老子做個風流鬼,也比冷死鬼好!娘的,腳趾都凍掉了!’
‘卵沒掉就行!’
眾人聊起腥臊,愈發帶勁,似乎暫時忘記了寒冷。
耳邊的語言越來越低俗,段公勤搖搖頭,把煙桿在車板敲了敲,把受潮的菸倒出,抬頭看路,發現馬隊中最年少的兩人正騎馬走在附近:謝少主聽眾人相互調侃,嘴角帶著淺笑。易少主默然垂眸,半張臉裹在圍巾裡,可耳根發紅,襯得粉臉更白。不禁忖度,易少主面相像個閨女,沒想到臉皮也像,呵呵.....
謝子燕見易無待越走越落後,也放慢馬速,來到他身旁:‘無待,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有點乏。’易無待沒說謊,只是乏的是耳朵。他望著遠方的山谷,扯開話題:‘子燕,聽說我們已經在夜州了。你說,今晚我們能出山嗎?’
‘路太滑了,我們恐怕要在這峽谷中過夜。’
易無待點頭:‘不知夜州的地上,是否像宗義所說那樣,處處是玉石礦井......’
‘聽常跑夜州的鏢師說,以前滄城的街上,能撿到採石車掉落的珠玉。呵呵,到時候我們也去找找,興許能找到寶物!’
‘寶物就算了,我只想洗個熱湯澡!’易無待笑道。
謝子燕想起自從離開上個驛站,他們已露宿半月,頓時覺得此行確實比平日行鏢更為艱辛。
兩人皆是首次來夜州,不由聊起對它的想像。這時,陰空中飄來細雨,不一會兒便聽到張寒叫人卸貨搭幕的聲音。谷口仍在雲霧深處中,但一行人正好到了一處寬廣的空地,四周有巨大山石,適合避風落腳。
本以為今晚定有風雪,沒想毛毛雨過後,密雲流散,玉勾懸掛,清輝下積雪閃閃發光,山谷渙渙如白晝。
‘好個霽夜!’易無待嗆地一聲,拔出腰間寶劍:‘子燕,我為你助興!’
兩人正在營帳南面的一處山腰,在一塊高高突出的巨石上守夜。多日陰霾去盡,易無待心情大暢,展袖抖刃,一舞‘三籟’,以酬雪月。
他身法俊逸,劍芒所指,清光泄地,與月爭輝!
火堆旁,謝子燕一邊飲酒,一邊擊鞘稱好。看著看著,忽然咦了一聲。只見易無待的動作漸漸緩慢,表情逐漸凝重。他腳踏禹步,側身擺手之間,似運千斤,雙袖牢籠日月,喉嚨中發出低沉的幽噎。咿喔嗚咽~~有板有眼,似在吟哦,又像唱歌。聲音,如萬年不變的山風,飄入耳朵,說不出的動人。
謝子燕心神恍惚,腦海閃過冰山上的一角紅衣,驚喜忖道,是‘迎神之禮’!
原來易無待正在跳不易宮的祭舞,口中所唱,是守宮神女的方州古語歌謠。只因是他,一樣的歌舞,柔美中摻合了幾分英武,震撼更甚!
一舞終,兩人似乎仍沉浸在那彷彿咒語般的遠古唱詞中。易無待負手提劍,站在崖邊,眺望一谷明朗。謝子燕則癡癡地看著崖邊的背影,思憶悠遠。
良久,謝子燕才打破兩人間的沉靜:‘你,也跳迎神之禮?’
易無待轉身道:‘嗯,我也曾是守宮神女!’
‘啊?’
看到謝子燕一副以為自己聽錯的樣子,易無待莞爾:‘不易宮中,有些守宮神女是未滿十五歲的男子。迎神之禮,所有不易宮的子弟都學過,因為這套歌舞,乃易家武學之濫觴。易家所創擊技之術,皆以其為本。’
謝子燕不由讚歎:‘難怪每次我看它,總有思緒被牽引的感覺,原來有如此深厚內蘊!那你方才......’頓了頓,道:‘是有所參悟?’
‘這個,我也不知道......’易無待沉吟半餉,搖了搖頭,回到火堆旁,拿起謝子燕為自己留的九原液和肉脯,苦笑一聲:‘三籟劍法,求的是‘坐忘’。我還差遠呢!參透武學奧秘,我可沒宗義的天分。’
謝子燕心中一動,點頭道:‘宗義,他確實厲害。每次去碑塚,見他心無旁騖地盯著那些山石,坐上一日,總覺得他有點,有點......’
‘深不可測?’
‘你也覺得?’
易無待嗯了一聲:‘我一直認為,他在我面前,只有一次使過真正的實力。’
‘哦?是你和他在試劍臺的那次交手?’
‘不是。’易無待回憶道:‘是在赤湖,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他在獨自作畫,不知我在附近。’說著,把當時的情景複述一遍,最後道:‘那種力道,如今想來,我只在姑姑身上看到過!’
謝子燕聽罷,驚訝不已。
‘拿住賊人!’
這時,北面忽然傳來一聲!
瞬間,寂靜的山谷彷彿驚醒!乒乒乓乓的打鬥聲,不絕於耳。斥喝痛罵,此起彼伏!
易無待和謝子燕臉色一變,雙雙快步走到崖邊,往聲音的方向一望。只見腳下的山谷火光四射,一抹白影,正從火光中飛出!
那抹孤影,氣勢彷彿山洪暴發,又似銀河倒瀉,頃刻已到易,謝兩人所在的巨石前!
那是一個從頭到腳,皆裹著白色衣物的人!
低垂的氈帽遮蓋臉面,疾行中披風翻飛,露出一身白裘。皮靴尖在地上一點,身軀便嗖地往前,竄出十餘步!白衣人不時舉起右手,輕輕向後一拂,一丈之外追趕而來的鏢師頓時痛叫,一個個似撞上堅壁,猛然倒地!
‘好強的掌力!’易無待和謝子燕齊聲驚道。
御風而行,罡氣傷人,還能連發,這斷非尋常劫匪!兩人相視一眼,雙雙躍下巨石。
*
執劍少年從天而降,擋在眼前,同時後背傳來銳利的壓力,白衣人知道自己被包圍了!
身形一滯,不慌不忙地瞥向,站在自己一前一後的兩位少年。
純白臉巾上的雙眸,漆目如星,露出寒光。站在前面的易無待頓覺緊迫之感,滅頂而來,竟有些頭昏目眩。幸虧此刻,白衣人背後的謝子燕長嘯一聲,一招‘金戈鐵馬’,手腕疾轉,紫光狂舞!
他的夕顏劍,正對準白衣人的肩胛,凌空一刺!
易無待回過神來,暗自後怕,對方一個眼神竟能奪人鬥志?!他挽劍向前,與好友再次並肩,配合攻敵。
白衣人長臂一舒,右手彈指,撥開夕顏;左手柔掌,扭轉劍鋒!兔起鶻落,徒手化解夾擊,翩躚退至丈外!鏗鏘劍吟,猶在耳邊。
謝子燕腳步踉蹌,夕顏入地,方止住倒勢。易無待也不堪罡氣之重,連人帶劍在原地打了個旋!兩人方知,對方實乃生平少見之勁敵!互相確認對方未負傷後,不約而同地運氣全力,再次攻來!
易無待貫通三籟劍法的虛實,謝子燕融匯如心十二式的快慢,兩人紮實下盤,招式卻不失輕盈,一人攻,一人守,叱喝聲響徹山谷!
白衣人見狀,眼中精光一閃而過。不發一招,穿梭劍網,身法如流雲,漸次靠近山腳。
戰團在白衣人的引導下,來到一處峭壁前。白衣人忽把身上披風一脫,往地面一甩,柔軟的布料化作刀刃,鏟起漫天雪花。他又把披風一揚,雪花星星點點,竟像長了眼睛般,盡數撲向易無待!
白衣人終於發招!被注入內力的雪花,不啻萬千飛鏢,襲面而來!易無待奮力舞起劍花,護住門面,當頭湧來的氣海卻讓身子不住後退,加上雪地濕滑,險些絆跤!
謝子燕見自己比較靠近白衣人,對方卻全力攻擊較遠的易無待,驚異一瞬,一個縱步,飛身一橫,擋在白衣人和好友之間,手中紫光旋個不停。他本就高大,加上神兵在手,不一會兒便斬盡易無待身前雪花。
雪花一落,只見白衣人已不見蹤影!
‘子燕!’易無待見謝子燕涉險救己,忙跑到他身旁:‘你沒事吧?’
‘我沒事。’謝子燕喘著氣,仰頭道:‘他跑了。’
易無待順著他的目光一看,只見白衣人披風已重回肩上,正乘風登峰,遽爾消失山巔!
越險峻,如履平川?白衣人輕功之高,令人咋舌!
謝子燕小聲念叨:‘這身法,怎麼看著有點熟.....’
易無待也正覺那白衣人的背影有些熟悉,聞言心頭浮現一人,猛然嚇出一身冷汗!
這時,馬隊的其他人趕來。正是方才被白衣人打倒的鏢師。原來他們只是暫時昏了過去,並未受傷。見闖夜者已走,一行人回到營地,火光已被撲滅。
張寒和段公勤等首領,聚集討論來犯之人。
原來,今夜出現的神秘人,不止白衣人一個,約五六人。他們被巡夜的鏢師發現後,立即四散,不過皆是逃往南面的雪山。他們放火,似乎不是要燒毀銀糧,而是製造混亂,以便脫身。來者無心殺人,也無意搶掠,那......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鏢頭張寒不禁疑竇叢生。
幾個資深的鏢師說,來犯者的打扮不是東府人,倒有點像西府富州的游牧人。
段公勤吐著煙,搖頭幽幽道:‘不是。他們穿的,是六方的服飾!雖隔著大雪山,但翻過山就是羅暮,這些人恐怕是六方人!他們身手不凡,想必不是尋常百姓,要我說,他們有點像軍人。’
眾人聞言大驚。
一名方州太守府的掾吏,顫聲道:‘鎮國公正攻打墨池,難道這些人是,是六方派來的斥候?’
張寒咂嘴:‘墨池在千里之外,他們的斥候會來這裡?他們也太閒了吧?’
謝子燕卻道:‘若玉邪王欲攻敵不備,出奇兵勝之呢?’
易無待點頭:‘不錯,兩國開戰,瞬息萬變,此事可大可小,還是立即上報為妥!’說著,轉向戶部的一名監察,道:‘李監察,有勞你傳達鹿都。’
段公勤和方才發言的太守府掾吏,聞言皆臉色一變,正要發言,李監察拱手道:‘易少主,按照規程,此事關係邊防,需先報與方州太守府,再由太守府轉呈鹿都兵部。在下乃屬戶部,職責在於保護物資。雖樂意執筆,但太守府的薛郎中令在此,在下不便代筆......’
易無待一愣。原本叫戶部監察上報,是為因為他們是在場唯一的鹿都官員,地位最高,所用的驛傳會比其他人快。聽完這位李監察的解釋,瞧見那位太守府掾吏,也就是姓薛的郎中令,在連連點頭,便帶著歉意道:‘原來如此。那此事,便勞煩薛郎中令。’
眾人又商量了如何加強戒備,才各自散去。此時已見曙色。
回帳篷的途中,易無待忽然道:‘子燕,你方才可是覺得,那人有點眼熟?’
謝子燕愣了愣,低頭沉吟:‘嗯,他的打扮雖然不同,但背影,真的很像我一年前在萬壽城客棧中遇見的那個高手!’
謝子燕初次走鏢,運送去世的馮姓富商,回方州萬壽城,交付前夕曾遇到奇人夜探棺木。
易無待微微詫異,心頭卻是一寬:‘原來你是說那個人啊......’
‘可想不到,他居然是六方人.....你在方州,可見過六方人?’
‘六方人......’易無待喃喃重複,似乎沒有聽到謝子燕的問話。
謝子燕此刻才發現同伴有些魂不守舍,怕他費心琢磨自己毫無根據的想法,忙道:‘我也不確定是不是同一人。算了,回去休息吧,明日還要趕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