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心上人的拐杖即將擊中易無憂之際,一股清風吹來,帶著點點草藥味道!
五隻細長柔軟的手指,憑空出現,撫上‘毒蛇’,理所當然地把拐杖定在半空!
易無憂只覺籠罩全身的狂飆翕忽消散!清冽的聲音在頭頂,轟然響起:‘上人來訪,歡,失誤遠迎,實在無禮,也難怪上人如此動怒。’
易無憂仰頭,看向跟前黑影,不由一怔。
老人臉上的詫異一閃而過,看著不知何時出現的高瘦男子,抽回拐杖,微微躬身:‘沐太傅。’
易無憂此時才有空注意老人的樣貌。
吃心上人,古稀之年,長眉垂眼,高顴方嘴。一頭雪白散髮,一襲拖曳素袍,拄桂杖,佩蘭袋。頸上一百零八顆琉璃珠,五光十色,把他襯托彷彿畫中仙翁。沒想到如此人物,竟是通緝榜首!
‘在下的學生有何能耐,竟得罪上人?’沐雲鳳頓了頓,又道:‘前輩何必與小童計較?’
‘沐太傅的學生能耐大著呢!若要保全她,拿一對眼珠子來換即可。’吃心上人呵呵笑道。
‘一人做事一人當!’易無憂搖搖晃晃地站起,急道:‘傷你徒弟的,是我,不是別人!別老是......’還未說完,身旁傳來冷冷的一句。
‘易瑤,閉嘴!’
聲音不大,陌生的語氣卻令易無憂一震,合上嘴巴。
沐雲鳳仍盯著吃心上人:‘可以換!只是,在下的眼珠,怕不好取!’隨著一聲清吟,刺眼寒光從腰間灑出,一把劍陡然出現在沐雲鳳手中!青芒湛湛,擋於身前。
‘哈哈哈,赤鳳瑤池不勝寒!江湖都傳太傅身負神功,卻極其愛惜羽毛,不輕易出手!難道今晚老夫有幸,能一窺赤鳳之能?’
‘哼,便讓汝一窺,又如何?’沐雲鳳似乎變了一個人,渾身寒峭,侵肌透骨。
‘妙極!’吃心上人大喝一聲,老態盡收,掄起拐杖,矯捷如猴,杖風呼呼,直攻面門。手足舒展間,一股沁人心肺的花香四溢!
沐雲鳳雙袖盈風,揮劍騰閃,橫身進入幢幢杖影!劍隨身走,使的不過是普通的刺,挑,掃,截,絞等五行劍式,但一步一擊,悶響不斷,氣濤噴薄,激起地上層層枯葉!
他欲速戰速決!
‘五傑的赤鳳,果然不同凡響!’吃心上人驚忖沐雲鳳內力之厚,拐杖再次化作毒蛇,在對方瀟瀟颯颯的攻勢中,蜿蜒迂迴,伸縮緩急,彷彿在戲弄獵物,等待吞噬時機!
兩人心思各異。迴廊的燈光下,只見漫天黃葉,一抹青光如輕舟,一條銀鍊如浪尖,在一片洶湧當中,交錯,沉浮。
‘真好看......’易無憂,碎髮破衫被刮得凌亂不已,卻看得如痴似醉,竟有邁步靠近漩渦的衝動。
‘是時候了!’吃心上人突然收杖,翻身一躍,身形速退,站在沐雲鳳一丈之外,呼喊一聲:‘倒!’
沐雲鳳持劍挺身而立,目露嘲謔。
吃心上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怔住半日,陡然咧開大嘴,露出陰森森的白牙:‘你沒被我的蠱香毒倒!也就是說,你身上也有蠱,但看樣子不像,難道......你是吃過婆羅金蟾而還活著的人?對,一定是如此!呵呵呵,好一隻人鼀!太傅血一滴,勝百草,名副其實的千金之軀!哎呀,哎呀,老身如何捨得傷你!’
沐雲鳳聽到最後,怫然大怒:‘吾卻捨得殺汝!’
話音剛落,三步併作兩步,疾風般向前一掠,往對方胸口一刺,飛沙走石,竟是十成功力!
吃心上人舉杖一擋,虎口炸裂,內息翻湧,喉嚨頓時腥甜。他大駭,首次感到眼前劍者的殺意!
沐雲鳳借力一彈,背劍側翻,身在半空,不忘對準對方天樞穴,劈出一掌!腳一沾地,落到對方背後,趁對方護住腹部且要轉身之際,拖步上前,回手反撩,一招仙人指路,乾淨利落,直取咽喉!
吃心上人猝不及防,眼前青芒乍現,劍鋒已入喉半分!死亡的恐懼讓老人的眼睛充血,乍看,彷彿深夜中點起的兩盞燈籠!
沐雲鳳平靜地把劍推前半寸,正要結束惡魔性命,一名少年飛奔而至,洪聲道:‘殺不得!’
被少年這麼一喝住,沐雲鳳稍作猶豫,吃心上人已脫身,倉皇退至劍鋒之外,喉中登時鮮血潑灑,紛紛揚揚!白袍染上點點紅花,渾濁的聲音宛如陰官招魂:‘呃呃......小子聰明,還記得救人!’說完,咳血不止!
那少年竟是南宮化羽。原來沐雲鳳方才是與僕人二叔一起聞聲趕來的。二叔看到場中景象,立即運氣幫南宮化羽打通穴道。吃心上人點穴手法奇特。他試了許久才解穴,沒想到南宮化羽一能動彈,便阻止沐雲鳳殺敵。
沐雲鳳一臉峻厲地望向南宮化羽,見他含淚悲憤地道:‘弟弟和妹妹都在他同夥毒龍袈裟的手上。他們三人已經出了城。我和他只要有一人不能如期和毒龍在簡州會合,毒龍就會殺了弟弟和妹妹。他們捉我們去簡州,定是要要挾阿翁!不過,沐叔叔放心,到了簡州,我不會讓他們得逞的!但今晚,我必須跟他走!’
一番話令沐雲鳳和二叔既驚又怒!怒的是招搖教連番謀害南宮家,無所不用其極;驚的是南宮化羽小小年紀,竟懂得冷靜應對如此計算。
沐雲鳳整理頭緒,卻見吃心上人擦抹著嘴邊的血,悠悠道:‘太傅百毒不侵,那個女娃呢?咳咳別忘了,她也曾和老夫過招......’
沐雲鳳惶遽回首,見靠在牆邊的易無憂目光迷離,嘴唇蒼白,印堂發黑!
‘欺負小輩,卑鄙無恥!’他忍不住痛罵:‘宋光明太醫令的子孫竟墮落如斯,泉下怎生安寧?!’
吃心上人此刻正要往院外走,聞言一頓,一臉輕蔑地道:‘宋光明太醫令?那些人與我何干?咳咳....武學,老夫不及你;但修道,可贈你兩句:陽世陰曹,人鬼一般,了無罣礙,得道可待!喂,南宮小子,跟我回簡州吧!’
南宮化羽朝沐雲鳳和二叔躬身行禮,又看了一眼易無憂,轉身跟上。剛邁步,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耳邊響起不容置疑的聲音:‘你們三兄妹都要活著回來!聽著,這是一道紫竹令!’
南宮化羽背脊微微抽搐,斜連看向這個從未見過的沐叔叔。大眼中先是震驚,迷惑,最後變成堅定,小聲地回了一聲:‘諾!’
*
回到房中,沐雲鳳拿出一把小刀,把左腕割破,瀝血入盞,臉上不見絲毫痛楚。
不一會兒,便流了一盞血。
他遞給二叔:‘喂給她解毒!務必一滴不剩!記得加點兒蜜水......’說完,和衣倒在榻上,聲音有氣無力:‘我睡會兒......’
二叔沒有動身,放下血碗,抓起沐雲鳳垂在床邊,那隻仍在滲血的左手,想先為他包紮傷口。
‘別碰!’沐雲鳳猛的將手抽走,沉聲喝道:‘這點傷,我死不了.....’
原來,沐雲鳳的血,是劇毒,但遇上凶殘毒物,也是靈藥!
二叔知他心有抑鬱,不再堅持,來到隔了一個屏風的內室,用蜜糖和了血,餵給在那精神恍惚的易無憂,最後又出手點了她的睡穴。
外室的榻上傳來微弱的一句:‘我沒能保住他們。大郎會怪我,你也怪我吧!’
二叔嘴角動了又停,半餉才擠出一句:‘各司其事!你為南宮家做的,夠多了。’
榻上一陣沈默,良久才再響起一聲:‘二叔,謝謝你.....’
*
第二次在太傅房中醒來的易無憂,感到一股強烈的失落。
當晚的記憶,因中毒而模糊不全。但她一直記得,南宮化羽眼中的決絕,和沐雲鳳臉上的無助。
無論自己如何追問,沐雲鳳皆三緘其口。不過,從外頭傳來關於南宮家的零星消息,她大概也猜到。若非自己傷了傅春玉的眼睛,吃心上人決不會來尋仇。吃心上人不來,南宮化羽的弟妹就不會被劫走。南宮化羽也不會為救他們而深入虎穴!南宮將軍,乃至整個肅毒軍,便不會被要挾!
還有,沐雲鳳的手也不會受傷......
她不知道沐雲鳳的手,是他自己割傷的,也想不通,就算沒有炎魔塔的一齣,引來吃心上人,南宮家仍會遭到招搖教的算計。只是越想越覺得,一切皆是自己的過錯。輾轉反側兩晚,潑天大膽的她起了一個念頭!
她不聲不響地收拾行囊。
*
‘你要去簡州嗎?’顧宗義看了一眼易無憂的房間,一語道破。
易無憂一詫,不打自招地道:‘你,你是如何知曉的?’
‘你把房間收拾得如此整潔,連牆上的彤弓都收了,看樣子是要出遠門。今日你和我在碑塚看了一日的石頭,也沒提起要出行。恰巧我昨日幫蔡學監整理文書,知道你沒有告假。所以,這趟遠門定是要偷偷去的。你要偷偷去的地方,我想,只有簡州。’
易無憂見他分析的頭頭是道,臉色一沉:‘怎麼,要攔我?’
‘非也。’顧宗義聳聳肩:‘我也擔心那傻子!我也去!’
兩人相視一笑。
易無憂和顧宗義趁冬假,偷偷離開百里巷。兩人策馬,出了西城門,在官道上走了數里,瞥見前方一騎,馬上是一個熟悉的身影。兩人催馬上前。易無憂朝那人,笑道:‘神秀!’
三人打過招呼,才知道各自要去同一地方。
原來,吃心上人在出現在百里巷之前,曾大鬧炎魔塔。那日正值神秀隨子美,入椒房宮請安,順便回應皇后對八荒和尚病情的問話。留在寺中的八荒和尚大病初癒,與一眾武僧,不敵吃心上人。妖人傷了數名僧人,劫走毒龍袈裟,隨即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大將軍府,張依依的靈堂上。
毒龍逃脫,刑部大為震怒,但沒料到劫囚的,竟是本該正與簡州太守郭興文周旋的招搖教教主-吃心上人!眾人皆知,便是刑部天牢,怕也攔不住這天下第一惡人,因此對三千寺雖有斥責,也只是斥責。為補救,三千寺主動請纓,派人遠赴簡州,親自追回僧犯。神秀是其中一撥。
易無憂把自己和顧宗義去簡州,救回南宮兄妹的原由,告訴神秀。同仇敵愾的三人當下決定同行,彼此照應。
與此同時,梨雨堂的學監蔡康泰,正在太傅房中吹鬍子瞪眼,連聲說他們要走,便不要回來!
沐雲鳳站在窗邊,一邊靜靜聆聽,一邊與廊下的小狐狸對視,心中道:‘她把你留下,表示她也知道此行之險。唉,剛過鬼門關,又往回跑......’他灰眸轉了轉,彎腰將狐狸抱起,明知故問地小聲道:‘是她叫你來投奔我的?’
七郎瞇著眼,打了一個哈欠,瞟向沐雲鳳身後放著蜜餞的櫃子。
沐雲鳳無奈一笑。
少年如風,不顧險阻,趨心之向。
還能如此,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