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夏至。
皇帝領百官,在鹿都南郊,著赤衣,行迎夏之禮。
百里巷,千株梨花,怒放最盛時,太學聖王殿迎來瑞武己亥年的太學生。
今日新生入學,行拜師之禮。
拜師之禮在聖王殿舉行。聖王殿上,掛滿大師聖人的畫像,供奉歷代賢師良表,是太學最重要的所在。
拜師禮定在巳正。打破曉起,橫跨內外兩城的白鹿橋便開通。陸續有學子過橋,聚集在位於貴安城內的聖王殿。
新學子皆著霜色的直裾寬袖長袍,纏素色腰帶,戴小冠或方巾。
書舍經閣,飛簷迴廊,穿梭莘莘學子,白衣飄逸,與溶溶梨花,相映成趣,風景如畫。
辰初,聖王殿開。雜役拂塵灑水,點燈焚香,在殿內設備祭品,案座。
半柱香後,身穿墨袍青綬,頭戴文人冠,腰佩刀劍的太學教官們,魚貫入殿。
依舊在殿外的學子紛紛躬身行禮。
史白麟出現時,學子見這位執教白膚綠眸,手捻紫扇,顧盼生姿,不由偷偷投去好奇的目光。
‘白麟,昨晚吃酒,你說了句天象有異,便欲言又止。’一位博士跟在史白麟身旁,喁喁細語:‘我苦思冥想一晚,也沒覺得昨夜的天象有何不常?你快告訴我,你昨晚看到了什麼?’
史白麟搖著扇子,壓下一個哈欠:‘昨夜學生醉眼朦朧,胡言亂語,讓博士見笑!博士是天文測數的北斗,學生焉敢班門弄斧,自取其辱?博士沒有看到的,自然是學生看錯了!’
‘你就別賣關子了!’博士佯罵道。博士姓譚,名孟,字初廷,在太學研究乾象。他知道史白麟‘慶州神相’的名號,絕非虛名,又催道:‘快說,看到什麼了?’
史白麟眸中碧光閃爍,迅速地掃了四周一眼,附到譚初廷的耳邊:‘天潢晦明有常。可昨夜亥正將盡,子夜交替之時,五星光焰爆盛,彈指即逝!隨後又見,畢宿隱隱有黃白雲氣犯入,狀如刀劍!’
譚初廷聽得眉頭緊鎖,嘀咕道:‘天潢五星,主皇族宗室。五星熾旺,乃支分繁盛,皇子徵兆。黃白雲氣入畢,主天子立朝受貢。兩者合一,應是大吉!可你說,那雲氣成兵器狀?這個....分明是陰謀有弊,不詳之兆!三者同出,吉凶參雜,這,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學生也想不明白!所以才不敢多說!’史白麟攤手道。
‘嗯,此事關乎皇室。我們沒有把握,確實不宜聲張。等會兒,你在通天曆,留個記錄,說測算未明便可!’譚初廷凝重地道。
‘學生遵命。’
兩人說著話,忽聞門口一陣騷動。一位五十歲上下的男子,正被一群人簇擁著,走進聖王殿。男子身材中等,臉圓身胖,眼神陰鷙。身上的赤衣玄綬,高冠鳴玉,乃二品官員的常服。原來來人正是九卿之一的禮部侍郎,范秦,范鉅成。
太學隸屬禮部,實權卻在太傅手中。范鉅成,只是名義上的主管。按照慣例,禮部侍郎並不需要出席拜師禮,所以一眾教官見到范鉅成,皆十分驚訝。
與教官們見面後,范鉅成的目光一掃殿內,朝身旁一位年長教官問道:‘泉翁,沐太傅呢?’
被喚作‘泉翁’的教官乃太學的五名祭酒之一,姓古,名澗,字泉生。
太學中,太傅之下的學官,依序分為三等:祭酒,博士,執教。
五名祭酒,各自負責編修詩,書,易,史,禮五經之一,官階只比太傅低一品。
博士,乃精通某個科目的能才,負責研究學術。品秩在祭酒之下。人數不過二十。
執教,人數最眾,過半百,乃日常授教之師。
古泉生乃修編‘春秋’的祭酒,年資在百里巷最長。聽到上司問話,他忐忑不安。沐雲鳳三天前,入宮面聖,至今未歸。這般情況,以往也有。為了不鼓動那些不堪謠言,古泉生一向三緘其口。‘老夫也不知太傅如今何處。’
‘什麼?’范鉅成鬍子一吹:‘此時已是辰正,拜師在即,太傅居然不在?他不知道今日,誓王殿下也會來嗎?’
‘太傅許是被其它公務耽擱......’古泉生老眼往殿外睃了睃,道。
‘公務?有何公務,比今年的拜師禮更為重要?!’范鉅成氣道:‘哼,連皇子入學也不放在眼中!寵臣,果然不同!’說著,一臉鄙視。
古泉生想為太傅說幾句話,可自己也不明沐雲鳳為何會夜宿丹庭,數日不歸,嘴巴張了又合。這時,一名范鉅成的副官由門外走來,道:‘侍郎,殿下的車已到!’
殿上登時安靜。范鉅成稍稍整理衣冠,領著五名祭酒,快步走到巷口接駕。
百里巷乃一平坦寬敞的‘康莊大道’。因巷口立有先帝御賜石碑,皇孫平民到此,皆需下馬,步行入巷。石碑上面是前朝武德帝的題字。武德帝無子,傳位於弟弟廉康帝。廉康傳位嫡子瑞武。武德帝乃瑞武的伯伯。
子美在石碑前下車,望了一眼上面蒼勁有力的四個篆字-‘落馬正冠’,敬意陡生。他對身旁的神鹿衛和寺人道:‘難怪你們要我下車,原來百里巷有皇伯公的禦旨。’
急促的腳步聲從巷中傳來。子美側頭一看,見范鉅成領著一眾教官,誠惶誠恐地向自己小跑過來,眉頭微皺,心中嘀咕:‘怎麼是范侍郎?’
*
為了趕上拜師禮,易無待與弟妹,天未亮便從南市的長安侯巷出發。在家人的帶領下,騎著高馬,往貴安城行去。
晨光下,易家四兄妹策馬徐行,一路上說說笑笑,聊著近日在鹿都的所見所聞。
經過一條巷弄時,忽聞‘嘩啦’一聲。眼尖的易無憂發現巷中有一賣炭的老婆婆倒在地上。背上籮筐的煤炭,散了腳下一地。她連忙勒馬,朝同伴道:‘你們先走一步,我去看看那婆婆!’
易無待知道妹妹素來熱心,道:‘快點,別耽誤了時辰!’
‘知道了!’易無憂答了一聲,下馬走進窄巷。她扶起老媼,看她沒有受傷,才幫她收拾煤炭。老媼連聲道謝,忽道:‘啊喲,公子,你的衣服髒了!你脫下來,我幫你洗洗!’
易無憂發現身上素白的學子服沾上了斑斑炭灰。雖然白鹿橋只有幾步即到。但今日拜師入學,儀容萬不可失。她抬頭看了一眼天色,覺得快馬加鞭,一來一回,應當來得及。
‘不用了,老人家!我回家換了便是!’她答道,催馬往回走!
*
丹庭,安華殿,也就是皇帝寢殿。
層層錦帳前,雞鳴伊始,便站了十幾位侍候皇帝盥洗的寺人宮女。
漏斗已到辰正。皇帝仍未下榻。
帳內忽然傳出細微聲響,似有衣物翻動。少頃,一隻微微顫抖的手從紅帳裡伸出。瘦長的手指宛如枯枝,蒼白無力。寺人官女頓時緊張起來,正要下跪,卻發現出來的人,不是皇帝,而是沐雲鳳!
沐雲鳳面無血色,腳步虛浮,一個趔趄,跌在一老寺人身上。寺人正是朱喜。
‘太傅辛苦了。如往常一樣,到偏殿歇息?’朱喜滿眼關切地道。
沐雲鳳似乎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勉強地搖了搖頭:‘不勞朱老了。今早新生入學,我要趕回百里巷,主持拜師之禮。二叔應該仍在等我。’
朱喜恍然:‘唉,你看我這記性!好,我這就送你過去。你....’他於心不忍地囑咐:‘今日過後,記得好生休息!’
‘嗯......’
朱喜扶著沐雲鳳走出安華殿,來到丹庭的外門。那裡果然停了熟悉的馬車。車上跳下沐雲鳳的僕人二叔。二叔看到沐雲鳳的光景,心頭一緊,臉色登時鐵青。他瞪了朱喜一眼,接過沐雲鳳,背起他竄入車廂。
‘這幾日是他自己要留下來的......’朱喜張嘴解釋,卻聽車簾後響起二叔冷漠的聲音,對車夫道:‘走!’
看著飛滾的車輪,朱喜嘆息一聲,在原地微微發怔。忽然,身後傳來一把熟人聲音:‘朱老,方才是雲鳳嗎?’
朱喜的心咯噔一下,轉身看向前來當值的神鹿衛謝春秋,擠出笑容:‘謝將軍,早。是,是啊。’
‘雲鳳又徹夜與陛下議事,日出方歸?’謝春秋的目光仍在漸行漸遠的馬車上。
‘嗯...是...是的。’
‘是嗎?’謝春秋鬼打牆般又問了一遍。
‘嗯,老身還要侍奉陛下。謝將軍,回見了!’
朱喜忍受不了謝春秋利刃般的眼神,匆匆趕回安華殿。
*
沐雲鳳上馬車後,立即昏死過去。二叔只得運功,為他渡氣。
半刻後,沐雲鳳睜開眼睛,從二叔身邊挪了挪身子:‘可以了,把煙給我就好了。’
二叔神色一變,遲疑片刻,還是從身旁拿出裝好煙葉的煙管,遞給沐雲鳳。
沐雲鳳貪婪地吸著煙,似乎吸的不是煙,而是空氣。二叔臉色愈發難看。等沐雲鳳的臉色漸漸紅潤,呼吸順暢。才出聲:‘再這樣下去,你會被那皇帝害死的!’
沐雲鳳眼神閃避,喃喃道:‘時辰不早了,幫我更衣吧!’
二叔幫沐雲鳳在狹窄的車裡,換上太傅的緇衣朝冠,玉綬官印。
馬車朝著聖王殿,一路狂奔,欲趕上巳時的拜師禮。二叔口中雖在催促車夫,心中卻希望路能長點,好讓沐雲鳳多些時間恢復生氣。
就在此時,馬車忽的一個顛簸,猝然而止!車外傳來車夫的怒喝:‘小娃,你不想活啦!’
一把清脆的聲音回道:‘大爺,你在此道駕車,才是不想活!你沒有看到那邊的聖旨,‘落馬正冠’嗎?’
車內的沐雲鳳本在閉目養神,聞言一驚,暗道一聲糊塗!他連忙起身,扶著二叔的手,緩緩下車。車夫正要爭執,見主人下車,一時愣住。
沐雲鳳落地,發現馬車停在百里巷‘康莊大道’的入口,心中稍安。慶幸車子沒有闖巷。若車子駛入百里巷,等同違抗聖旨。雖然自己可以身體欠安為由,得到特赦,可有心之人定會以此鬧事。
想到這裡,沐雲鳳決定好好感謝攔車之人。目光落到那人身上,眸光陡然一顫!
一個個頭不高的少年,長袍貼身,腰佩寶劍,學子模樣。姣好的五官稚氣未褪,理直氣壯的神情,如朝陽般耀眼。
少年正是易無憂。她因為要回家換衣,此刻才到百里巷。在巷口落馬後,端詳了石碑半日,正要入巷,一輛馬車從身後呼嘯而來,眼看就要往巷子裡衝。她未及細想,一個箭步,攔住了馬車。
見車中款款走下一名黑色官服的男子,一股淡淡的草藥味隨之而來。
男子被人攙扶才下的車,臉色偏白,清雋五官,難掩病容。易無憂忖度,原來是個病人,難怪要坐車。奇怪,這人身上的藥味,好像在哪裡聞過?
沐雲鳳與易無憂四目交望,心中各有想法,一時都沒說話。
就在此時,一團白影從易無憂的身後竄出,直直撞上沐雲鳳!
站在沐雲鳳旁邊的二叔,以為少年使出暗器,猛的舉起右掌,準備擊落。可一細看,那白影已落在沐雲鳳懷中,竟是一頭毛茸茸,憨狀可掬的小白狗!彷彿遇到世間最可怕的餓鬼猛獸,二叔整個人向後一退!
‘七郎!回來!’原來易無憂把七郎放在行李袋中,準備偷偷帶進百里巷。不料,七郎此時竟從袋子逃了出來,還跳到眼前疑似大官的男子身上!
本以為拜師禮遲到,已是大罪,如今又得罪貴人,易無憂忽然覺得,自己今日定入學無望。正伸手,要將白狐抓回來,卻見眼前貴人撫摸著七郎,寵溺一笑,並不呵斥。
易無憂伸出的手有些不知所措,賠禮道:‘得罪了,這是我養的狐狸,七郎。通人性,很聽話的。它好像....挺喜歡你的。’
藏在沐雲鳳身後的二叔搶白一句:‘百里巷不准養狗,你不知道嗎?’
‘它不是狗啊,是狐狸!’易無憂忙道。
‘狐狸也不准!’二叔不耐煩地道。
此時,百里巷中跑來幾名僕役,對著沐雲鳳,幾乎要喜極而泣:‘太傅,太傅你終於來了!’
沐雲鳳想起正事,抱起七郎,將它交還給易無憂,隨即向巷中走去。剛踏幾步,回頭柔聲道:‘方才馬車之事,多謝你的提醒。不過,你再不走,就趕不上拜師禮了。先生遲到固然不對,可學生遲到,會被逐出太學的!’
易無憂想起方才的人對男子的稱呼,以及他的著裝,詫道:‘你是太傅?’
眼前孱弱的病者竟是百里巷的老大?那位兄長曾提及,與姑姑齊名,五傑之一的赤鳳瑤池不勝寒-赤鳳?!
沐雲鳳朝少女淺淺一笑。
莫名的熟悉感又襲來,似乎還夾帶了別的東西。易無憂心弦一亂,不覺恍惚。
‘走吧!’沐雲鳳提起臃腫的衣擺,轉身往‘康莊大道’深處走去。
易無憂明白男子是與自己說話,回過神來,當下抓起七郎,將它塞回袋中,快步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