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魔塔,看似尋常浮屠,卻內有乾坤!
地底下,建有一間牢房。犯了戒律的僧人會被關在此,終日不見陽光,宛如置身地獄。
紫孝,行六部制。六部各由一名侍郎主管,尚書之職被廢百年。
六部之一的刑部,侍郎名叫顧照,字照之。五十多歲,鷲目鷹鼻,身材枯瘦,是聞名的刑官。
他祖籍古州,也姓顧,卻非赤湖顧氏。他喜愛鑽研人體筋骨,熱衷製作刑具,且精通藥理。從地方仵作做起,全憑能力,如今成為紫孝最大的刑官。有他在,從未有犯人在斷氣前沒有招供的。
不過今日,他遇上了一位,連他都覺得棘手的犯人。
‘毒龍袈裟’不昧,因犯色戒而被逐出三千寺的僧人。在女幾山經營招搖教的據點,年初被南宮夢蓮的勝澤軍所獲,後被同門神秀帶回三千寺,一直關在炎魔塔內。論律,毒龍只能接受三千寺的戒法。可他是至今唯一落網的招搖教頭領,屬於重犯,身上定有珍貴情報。住持八荒和尚無奈與刑部妥協,讓侍郎顧照之親自審訊。但必須在炎魔塔內,寺人的監察下。
作為刑部最高長官,二品大元之一,顧照之答應束手束腳地刑訊,心中萬分不滿,卻迫於三千寺的威望,以及近年皇后林氏對其的青睞,只得容忍。
這日,在炎魔塔地底,顧照之第三次叫停,手下浸了鹽水的皮鞭,在一名叫神知和尚的‘囉嗦’中,親自走到刑架前,查看毒龍的傷勢。看了一眼一動不動的人,他一臉不耐煩:‘昏過去罷了!’正要下令繼續,神知和尚合掌道:‘既然昏死,如何招供?顧部改日再來?’
‘無妨!待我扎他幾下銀針,便會醒轉!’顧照之一邊說,一邊露出陰騭笑容。
神知和尚想起住持的囑咐,道:‘天色已暗,寺中晚課,不便留客。顧侍郎還是請回吧!’
顧照之臉色一沉,扔下銀針,冷哼道:‘既然下逐客令,那本官只能禀明皇帝。因僧犯嬌氣,行刑徒勞!’
神知被嘲諷一堵,只得唱了聲佛號:‘請。’
‘走吧!’顧照之喚來下屬,甩袖憤然而去。
神知和尚舒了口氣,把毒龍從刑架放下,送回牢房,便也離開了。
過了不知多久,毒龍漸漸睜開眼睛。他感到一陣頭昏腦脹,身子火熱,口乾舌燥。就在此時,一碗溫水來到嘴邊。他張開乾裂的嘴唇,貪婪喝水。昏暗光線中,看到八荒和尚的臉。
八荒和尚餵完水,拿出藥膏,小心翼翼地為毒龍上藥。他動作熟練,顯然已不是第一次。
毒龍的額頭和脖子青筋突出,痛如刀割,卻一聲不發。
‘主公,值得嗎?’八荒和尚打破安靜。
毒龍沈吟半餉,艱難地從唇間擠出似乎毫無聯繫的話語:‘我越想越覺得,之前低估了機關師,南宮家的這把‘利刃’......如要成事,必先除勝澤軍!’
八荒和尚聞言一怔,隨即道:‘傅春玉已經到了鹿都。’
‘是嗎?告訴她,我不走了。我要暫留鹿都,伺機對付南宮!’
八荒和尚沈默許久,道:‘主公回到三千寺,我自然比較放心。只是刑部顧照之那廝,短期之內,不會罷休.....’
‘區區皮肉傷,我還能忍受。再說,刑部屬黛庭六部,那裡多大的官,都怕御史一參,相互提防,做事自有分寸。他們不是三武司,上面直接有皇帝照著,不敢將我打死!’
八荒和尚上完藥,又餵藥湯。毒龍吃了湯,體力稍微恢復,繼續道:‘你問是否值得?哼,當年,我只是在重陽節,放了盞祈福的‘平安’燈。席間戲語,對著友人不小心損毀的紫絹繡扇,說了句‘紫扇無罪’。我的好哥哥竟聽信謠言,認為我是陸安平那些紫扇反賊的同夥!對我趕盡殺絕!可憐我滄城,斷糧百日,人相食,家門破!我與魔同行,全拜他所賜!我若不真的反了,他不就背上昏君的罵名?!他種的因,就要嚐那個果!’
他一口氣說完,傷口疼動不已,顯然動了肝火。
八荒和尚臉上佈滿愁雲,沉聲道:‘可子瑜......他是無辜的。有時候,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害怕他會突然對我怒罵,說我冒瀆這一身袈裟!’
毒龍沉默良久,戚然道:‘我愧對他,還有他死去的母親!只望我們謀事速成,早日脫離苦海!’
‘主公之願,亦是我願!屬下蟄伏鹿都多年,為的便是危難時,能庇護主公。可是,顧照之審不出什麼,難保不會求一道聖旨,逼我將主公交由刑部,甚至三武司,全權處置。傅春玉此時在附近遊蕩,想必也是擔心如此變數。她意圖救你,可若因此而引起外人對三千寺的懷疑......情非得已,我可要出手解決!’
‘我知道了。她是老東西的愛徒。老東西當年收留我,畢竟對我有恩。你看著辦,不傷她性命即可!’毒龍說完,躺在草堆裡,閉上眼睛。
‘遵命!’八荒和尚應諾一聲,走出牢房。
塔底忽明忽暗的燈光,三千寺住持臉色泛青,眼眶發紅。看起來不像和尚,更像一個鋸牙鉤爪的羅剎!
*
差人敲鑼揚鞭,正在開道。後面,十數位穿軟甲,戴紅翎的神鹿衛,騎著馬護著一輛華車,在街上緩緩行走。
華車中,子夜公主昏昏欲睡。阿曼撥開車簾,從縫隙中遙望夕陽。
她們剛離開三千寺,正往天驕府走。
‘迴避!迴避!’清道的差人急切呵斥,隨即是一陣哎呦哎呦的呻吟。
鹿都街道,車水馬龍,平民躲避不及,被清道客的鞭子打到,時常發生。
子夜公主沒被吵醒。阿曼也見怪不怪。一個熟悉的身影閃入視線。阿曼渙散的眼瞳頓時收縮!
那是一個背著木箱的中年婦女,手中舉著幾根粘有紅色糖人的竹籤。婦人畏縮在路邊,眼睛充滿惶恐,似乎就是方才被鞭打的擋路人。
婦人只是一閃而過。阿曼放下車簾,面色恢復如初。
*
貴安城,天驕府。
寢室樓閣,四周有環形池水。池中散養著數隻白鶴。
白鶴被剪了翅膀,不能飛,終日在閣外走動。子夜公主看到白鶴,都會想起古州羅明城外的鶴亭島,繼而思憶故去的丈夫,神色憂鬱。阿曼見狀,不止一次嘗試將白鶴趕出公主的視線,卻往往被她阻止。
‘它們不能飛,你要它們去哪?’子夜公主會輕聲嘆息。
阿曼只好放棄。看著白鶴日益肥大,被吵得心煩。她偶爾會發呆,想像‘燒鶴’的滋味。不過,白鶴們也有好處。它們會‘看門’。若外面來了生人,白鶴會拍翅鳴叫。
這日從三千寺回府,子夜主公吃了一小碗粥,便覺疲累,早早上床休息。與往常一樣,阿曼點起安神的熏香,吹熄燈火,睡在子夜公主榻側的矮床上,以便夜間照顧。
子夜公主寐不安,常夢囈。
溫和如水的月輝透過紗窗,照進床帳。光影相織,夢醒之間,子夜公主看見一道黑影在窗上一閃而過!
只聽她呢喃:‘阿曼,看,白鶴飛走了!它們的翅膀,好像好了嗎......'
阿曼沒有回應。原來,原本睡在旁邊的侍女此刻已不在床上!
貴安城的春夜,靜謐無聲。圓月之下,似有大鳥飛過!
不曉得是歸鴻?驚鴉?亦或是飛鶴?
幾下翻騰,浮光掠影,杳無踪跡!像是一隻,又似兩隻,或者三隻?
*
貴安城東南角,是親穆國公府。宅子有六扇門。
後門在一條寂靜的小巷裡。
譙鼓已落,街面宵禁。除了巡夜的勝雪監,小巷空無一人。
巷中乍然出現一個瘦小黑影!
黑影掠到親穆國公府的後門。少頃,門被打開。一張老臉探出。是一個駝背老頭。
老頭滿嘴黃牙,笑了笑,招手示意黑影進門。這老頭竟是本該燒死在府尹牢獄中的‘老石’!
‘老石’領著黑影,來到一處小院,走進一間低矮的房舍。屋子只點一盞油燈,擺設簡單,但還算整潔。一位婦人坐在榻沿,低頭洗腳。她看到來人,頓時開顏:‘我就知道,你會順著我留下的標記,尋到這裡!’
說話的,正是最近在西市街上賣糖人的婦人。
老石進屋後,一聲不響地走到一旁喝酒,猥瑣的眼光不時飄到婦人的裸足上。
黑影把斗篷脫下,露出真容。原來是子夜公主的貼身侍女,阿曼。
阿曼走到婦人跟前,倒地一拜。
婦人摸著阿曼的頭,滿眼欣慰:‘還是女兒好!’
阿曼蹲下來,仔細地幫婦人洗腳,擦腳,捶腳,一輪下來,忙了小半炷香。
婦人拉著阿曼坐到自己的身邊,凝視少女的臉:‘許久不見,讓阿母好好看看你!你在赤湖顧家,辛苦了吧?’
阿曼端詳婦人的臉。昏暗的燈光中仍能看到歲月的痕跡。她搖了搖頭,伸出雙手,在空中比劃了幾下。
婦人看著阿曼雙手的動作,眼眶漸漸濕潤:‘公主就算對你好,可顧家的人,都不是好侍候的,如何不苦?哪能比得上以前,你跟著阿母在江湖遊走,自由自在!’
阿曼鼻頭一酸,淚水忍不住在眼睛打轉。
婦人嘆道:‘當年我費盡心思,把你從閻王那裡救回,是要你好好地活著,不是來受苦的。唉,阿母沒用,這麼多年了,還沒能將你這不語之症治好!’
阿曼焦急比劃:‘我天生不會說話,連親生父母都嫌棄!沒有阿母把我撿回去,連命都沒了!如今,我過的挺好的。’
婦人知道少女向來逆來順受,心疼道:‘等這裡的事結束,我就帶你離開!你不是說,那個子夜公主病得很重?等她.....’
阿曼眼眸一暗,言歸正傳:‘阿母來鹿都,除了看我,還有何事?’
‘我是來接收一批貨的。如今貨未到。我趁有空,便去看了看我教的老朋友!提醒他們,他們做的的骯髒事,都不會逃過穆天野的法眼!哼,那幫狡猾的老傢伙,聽到我說穆天野使‘燭陰’已經來到鹿都,那害怕的神情,實在可笑!他們平日裡高高在上,在穆天野面前,卻如螻蟻一般!’婦人難掩鄙視地譏諷道。
阿曼心中不安,比劃道:‘阿母既然見過那些‘老朋友’了,為何還留在戒備森嚴的貴安城,而不去外城落腳?’
‘呵呵,因為他們猜不到,我會躲在最危險的貴安城,還是他們的家宅裡啊!’
‘你在外城等也一樣。那貨,何時到?’
‘下月。不過,除了接貨,我還有一件事情要辦!’
‘什麼事?’
‘我要救明哥!’
阿曼聞言一愣,見婦人眼中沒有半分戲謔,立時搖頭不止。
婦人繼續道:‘他身陷囹圄,紫華庭的犬牙鷹爪,隨時都可要了他的命。就算違抗師父的命令,我也要將他救出!’
阿曼慌張地比劃著。婦人見狀,顰眉道:‘阿曼,我心已決!此事,你不准插手!快回去吧!’
*
阿曼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天驕府,剛踏入寢室所在的院子,腳步一滯。
紅色燭光,淡淡梅香,透窗而出。寢室外的白鶴仍在熟睡。
‘他來了?’阿曼心中道。走到一扇窗前,附耳過去。房內果然有人聲。
房中除了子夜公主,還有一人。是個男子。
‘你安好?’是子夜公主的聲音。
‘好。沒有了那荒唐的婚約,你可覺歡喜?’男子聲音清脆,年紀似乎不大。
房中一陣沉默。良久,子夜公主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嗯。’
‘回到鹿都,可習慣?’
‘其實都一樣.....我這幾日正想你,你就來了!’
‘我說過,我也會來。外面的白鶴,你喜不喜歡?’
‘喜歡。是你的一番心意,只是......’
‘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覺得把它們不能飛,整日被困池中,看著有些傷感......’
‘那我把它們殺了吧,落個清淨!’男子不似說笑。
‘不,不要。’
‘我不想你傷心。’
‘你殺了它們,我更傷心。有些東西,就算不好,一旦擁有,就不想失去。’公主輕輕啜泣。
‘我死的那天,你也會為我流淚嗎?’男子忽然道。
‘不會!’
‘是啊.....’男子難掩失望。
阿曼聽著房中的對話,心中悵然,正要轉身離去,白鶴忽然發出鳴叫,西北角的圍牆上,一點影子一閃而逝!
那是一角袖子!有人一直在窺視!
阿曼拔腿追去!
房中的人也注意到白鶴的異常。
‘方才在窗外的,是阿曼.....還有別人?’男子道。
‘我不知道。’
‘我去看看,何人如此大膽,敢闖天驕府!’
‘你來一趟不易。阿曼不是將人趕走了?你留在這裡,陪著我就好了。’
‘......’男子躊佇半餉,最後仍是留在原地:‘你很冷?手為何如此冰冷?’
‘我不冷......’
‘你左手上的紅線,是紋身?’
‘這不是紋身。這是.......’子夜沈默半日,才淡淡道:‘金槿花之咒!’
‘金槿花之咒?’
‘你看,我掌心上,這向外延伸的七條紅色,不像一朵花嗎?傳聞,佛陀所說的彼岸,就種滿了這樣的花。它叫金槿花,又叫曼珠沙華。等花開九瓣,就到彼岸,能見佛陀了!’子夜的語氣竟帶著幾分喜悅。
‘這些話,都是那位篤信佛家的皇后,與你說的?’
‘這是天的秘密!連皇后都不知。我剛才說,不會為你的死哭泣。因為到那時候,我應該到了彼岸,見到佛陀,或者說,見到穆天野了!’
‘胡說!’男子似在責罵,良久,才又柔聲道:‘我不讓,牠們誰都搶不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