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時節,雷雨始密。
今年的春天比往常溫暖。菟園有幾株芍藥,提前開花。謝春秋在家休息將近一月,越發無聊。今日趁天晴,在家中設宴,為剛回鹿都的南宮夢蓮洗塵。
除了南宮夢蓮,也邀了探親回來的沐雲鳳。
時值皇帝春蒐,朝堂事少。三人難得偷閒,在菟園涼亭中,飲酒賞花。
‘‘雁歸’尤為嬌氣!想不到春秋竟讓其提早開花,真是難得!’沐雲鳳讚道。他一襲青衣,托著煙斗,置身奼紫嫣紅之中,有幾分仙風道骨。
‘雲鳳好眼力!’謝春秋平時伴著臉,聊起芍藥,五官不禁柔和起來:‘這幾株雁歸,從慶州老家來的,數年不開花。今年卻領先群芳!還有人欲用千金購買!’
‘什麼?這‘燕子飛’能要到千金一株?’南宮夢蓮挺拔的身軀探過來,幾乎壓到花朵,詫異道。
‘大郎,不是燕子,是大雁。’沐雲鳳道:‘逢春大雁回北,此花正盛,故名雁歸。’
‘不就是一朵花嗎?’南宮夢蓮皺眉道。
‘此花難得,連聖上也鍾愛。世上既有人高價沽一杯‘醉倒佛’,自然有人千金換一株‘雁歸’。’沐雲鳳為三人斟酒:‘春秋,你嚐嚐這酒。’
席間一時酒香四溢,濃郁如蜜。
謝春秋品味半餉,只道了一字:‘甜!’
‘看樣子,春秋還是習慣慶州的烈酒,九原液?’沐雲鳳笑道。
‘烈酒傷身啊,春秋!還是多嚐我們梁州的甜米酒,怎麼喝,都不醉!欸,雲鳳,三妹如此大方,送了你三瓶‘醉倒佛’?你這次回去,都答應她什麼了?’南宮夢知道妹妹一般不隨便贈送此酒,固有此一問。
沐雲鳳佯罵道:‘你數年不歸,三妹想念兄長,叫我拿幾瓶酒回鹿都,以慰你思鄉之情!你居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三妹知道,定要氣惱!’
‘唉呀,好妹妹啊!我錯了!自罰三杯!’南宮夢蓮拿起酒壺,自斟自喝。
‘要真罰,就不要飲!’沐雲鳳笑罵著,舉杯邀謝春秋同飲。
謝春秋舉杯,看著南宮夢蓮:‘女幾山大勝,剿匪無數,夢蓮該飲!’
‘唉,此役雖捷,卻讓人高興不起來!’南宮夢蓮嘆道。
‘遺憾不能手刃毒龍?’謝春秋問道。
南宮夢蓮搖搖頭:‘三千寺不受俗世法令,但它本身戒律極嚴。毒龍終身受禁,鎖於永不見日的炎魔塔。這樣的下場,比死還痛苦!還有,八荒和尚深明大義,已經答應刑部,讓他們自行審訊毒龍。能從毒龍口中知道,更多關於招搖教的事,比直接殺了他,有用。’
‘那令你不快的是?’謝春秋不解道。
‘逍.遙.散!’南宮夢蓮慘然道:‘山野孤村,居然有服食逍遙散的百姓!他們外表正常,但發起狂來,猶如惡鬼!’
‘杏林閣早已著手研製逍遙散的解藥,可惜進展緩慢!’沐雲鳳吐著煙,道。他口中的杏林閣,乃紫孝最高的醫學館,也是御醫官衙。
‘招搖毒瘤,各地常傳圍剿消息,近年卻愈禁愈盛...…’謝春秋嘀咕道。
此話一出,三人皆陷入沈默。其實三人心裡明白,招搖教的壯大,背後肯定有勢力支持。可此話在朝堂是心照不宣的忌諱。一旦說出,定引軒然大波。誰都會被懷疑。首當其衝的,便是那些貴族世家。所以,除非有證據,無人敢隨意提起。
三人默默飲酒。沐雲鳳突然道:‘聽說最近潘家世子被刺。春秋還因此事,被傳到御史臺。’
謝春秋簡要地道出,自己連續在古州,鹿州發現鴉群,最後在鹿池與玄鴉交手。自己的‘多事’,捉拿殺手,卻招來潘家怨恨,差點惹上麻煩。
‘呵呵,這個不怪你!’南宮夢蓮笑道:‘殺人前,還大張旗鼓地把烏鴉趕到人家家裡,如此狂妄的人,讓我遇到,我也會手癢!只是沒想到,如此出眾的刀法輕功,竟是個女娃娃?!’
沐雲鳳沉吟道:‘潘家與何人結怨,招來殺身之禍?’
‘玄鴉逃脫,老石滅口,沒了線索!’謝春秋無奈道。
‘潘世子死後,何人得益?或者,何人受影響?’沐雲鳳問道。
‘受影響的...…’謝春秋不由沉思,喃喃道:‘除了親錫侯痛失嫡子,也就子夜公主了。’
‘子夜公主?’沐雲鳳和南宮夢蓮同聲疑道。
‘皇帝有意撮合潘容燁與子夜公主。潘容燁過世,子夜公主再婚,只得擱置。’謝春秋道。
南宮夢蓮摸著下巴微捲的鬍渣,念道:‘子夜公主就算不喜歡這個潘世子,告訴她皇兄便可,何需鋌險,買兇殺人?’
沐雲鳳點頭道:‘子夜公主不會。顧家呢?’
謝春秋愣了愣,道:‘你是說.....’
‘恐怕也不會!’沐雲鳳推翻自己先前的想法:‘野鶴走了,子夜公主對顧家沒那麼重要。為了阻止她二嫁,而謀殺貴族?這樁買賣,對顧家來說,不划算!’
謝春秋與南宮夢蓮都覺得此話有理。顧家用來鞏固天恩的,有忠心耿耿的戶部侍郎顧映月,有富可敵國的銀子,更有東麟侯國丈,皇子母族的身份。自從天驕府過世,子夜公主確實不算一枚很重要的棋子。
三人討論一番,都覺潘世子被殺,定有不為人知的內幕。
赤鳳,秋虹,夏蓮三傑聚飲,不禁想起缺席的‘青鸞’-易君鸞。
‘唉,不知君鸞如今如何?’南宮夢蓮道。
‘我在赤湖的梅花宴遇到她。’謝春秋道:‘立秋前,她會來述職。’
南宮夢蓮一怔,問道:‘君鸞去赤湖了?’
‘嗯,因為顧易聯姻。’謝春秋答道。
‘顧易聯姻’四字一出,南宮夢蓮大吃一驚:‘君鸞要嫁人?’說著,瞪了一眼沐雲鳳,發現沐雲鳳一臉平靜,忽然來氣,對著他道:‘你怎麼這幅樣子?’
‘我怎麼了?’沐雲鳳淡淡道。
‘你!’南宮夢蓮指著沐雲鳳,一時無語。
謝春秋見狀,不禁發笑:‘成親的,是君鸞的侄女易太安,與顧家長孫顧宗仁。’
‘哦,是小輩的婚事啊.....’南宮夢蓮鬆了口氣,瞥到沐雲鳳嘴角向上的弧度,不由暗罵,這廝早已知道!我還在瞎操什麼心!
‘世代不出方州的易家要與外族聯姻,可算開創先例。’沐雲鳳道。
‘君鸞開的先例,還少嗎?’南宮夢蓮想起昔日同窗的風采,感慨道。
‘三年前,不易宮請求修建鎖門關官道,當時得戶部支持,皇帝才首肯。恐怕那時,顧映月就在盤算聯姻了吧!’沐雲鳳猜測道。
‘嘿,你說,野鶴的這個弟弟,把家當的,真不錯!’南宮夢蓮道出一句不知褒貶的話。‘春秋,你去了今年的梅花宴。怎樣,跟以前野鶴當家時比,很不一樣吧?’
謝春秋點點頭,想了半日,吐出兩字:‘豪宴。’
‘就這樣?’南宮夢蓮不滿道:‘春秋,你我許久未見,你就不能多說些話?除了那群烏鴉,你在赤湖就沒遇上什麼趣事?’
‘說趣事.....梅花宴上,君鸞考核顧家子弟,倒有些意外。’謝春秋道出顧家子弟比畫的細節。
南宮夢蓮聽到有人將殺招融入畫中,好奇道:‘是太尉的靖海八刀?’
‘比太尉刀法,狠辣!’謝春秋答道。
‘顧家不乏太尉的弟子,比靖海八刀還厲害?那不就是青出於藍?會是什麼樣的絕招......’南宮夢蓮沉吟。
謝春秋和南宮夢蓮口中的‘太尉’指的是鎮國公,夏侯長靈。‘五傑’與夏侯長靈皆有淵源。五傑在百里巷,曾得夏侯長靈授課。通過殿試後,南宮夢蓮和天驕府顧映雪,相繼入伍,在太尉麾下共事過一段光陰。
‘少年令器,迭代脫穎!不說玄鴉,你們都見過的智者神童,不也是.....’沐雲鳳的話音忽然一滯。原來他不意抬頭,正巧看到花田另一邊的畫廊上,正走過一白衣書生。書生與他年紀相仿,腰佩寶劍,手執紫扇。面如傅粉,五官姣好,尤其是那一雙碧綠的丹鳳眼!
書生似乎注意到沐雲鳳的目光,隔著花叢,朝著涼亭,微微一笑。
沐雲鳳心頭一震,某個模糊人影在腦海一閃而過,隱隱約約,似是而非。
謝春秋走到沐雲鳳身旁說,道:‘犬子的私塾先生。姓史,名初望,雅字白麟。’
‘史白麟。’沐雲鳳覺得名字似乎在何處聽過,片刻恍道:‘他是今年入選百里巷,香人府執教的‘慶州神相’?’
‘正是。’謝春秋看了沐雲鳳一眼:‘怎麼了?’
想到以後與此人共事,沐雲鳳心中湧起莫名感覺,連忙吸了口菸:‘百里巷添得此君,可喜可賀!’
南宮夢蓮此時也望向畫廊,心中納悶這慶州神相,乍看之下,倒有幾分像那誰......他不由往沐雲鳳看去,發現他仍盯著史白麟離開的方向,不覺笑道:‘雲鳳,等史先生成了你的下屬,你請他算上一掛,測個姻緣什麼的。免得你堂堂男子,整日在書簡裡轉,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他眉飛色舞地說著,無視沐雲鳳那充滿‘惡意’的目光:‘身染惡習,不宜婚娶!’
沐雲鳳頷首,回道:‘聽說神相也精通醫道。我看,還是先給你看看病,免得你堂堂將軍,整日痴話連篇。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不務正業,棄武行媒!’
南宮夢蓮忍不住罵道:‘沐歡!你當真不識好人心!你不娶也好,免得害了良女。整天對著你這塊書中頑石,任誰都要無聊死!’
謝春秋默默看著同伴拌嘴,彷彿回到百里巷,只覺難得愜意.....
*
明淨的書房內,一位手執紫扇的白衣男子正欣賞牆上字畫。
‘主公的行草愈發精進!’白衣男子由衷讚道。
‘白麟謬讚。’謝春秋踏步進房,身後跟著盧義坤。
白衣男子正是謝家的教書先生,史白麟。他朝謝春秋與盧義坤,略略行禮,然後用手中紫扇,指向牆上字畫:‘初望,並非有意阿諛。此帖‘天數盈虛,造物乘除’寥寥數字,體態欹幻,盡顯八面出鋒,快刀利刃之勢,實屬行草佳作!比起當年‘天驕府’一字難求的墨寶,毫不遜色!’
謝春秋默然望向牆上自己的字帖,似乎陷入回憶。
倒是盧義坤先出聲:‘史先生說的是!這帖,確實是主公與一能人過手後寫的。’說著,將謝春秋與玄鴉在秋鶩園一戰說出。
‘原來如此...…’史白麟看著書帖,沉吟道:‘玄鴉身世撲朔迷離,年紀輕輕,實力不容小覷!能人輩出,難怪主公發出如此感嘆!’
‘玄鴉確實難對付!因為此事,謝潘兩家結怨加深。若非得知,潘家違令出售戰馬,親錫侯定不會輕易罷休!’盧義坤嘆道。
‘說起戰馬,我倒想起一事!’史白麟說著,看向謝春秋:‘最近,九逸山莊頻受一幫簡州馬賊之擾。最終他們功虧一簣,世子在其中可是立了頭功!’
謝春秋平時對子女管教嚴厲,不苟言笑,雖不至親情疏淡,可總顯得不夠熱絡。兒女對父親敬畏過甚,相處也總有一層生分。史白麟知道此節,一有機會,便在謝春秋面前褒獎學生,希望謝春秋對子女多了解,多讚許。
謝家在慶州的馬場遼闊,年中馬賊不斷,捉拿馬賊本是家常便飯。謝春秋沒作聲,可一臉希望史白麟說下去的表情。
‘史先生,世子立了什麼功?’盧義坤問道。
‘世子知曉馬場被劫,便騎著光影,不分日夜地追踪,一路留下暗號。因為如此,山莊的後援才可在簡州邊境,盡數搶回戰馬!’
‘金海烏呢?’謝春秋此時方出聲。金海烏是謝家馬場的主管,是慶州出名的養馬能手。也因武藝高強,平日會教導謝家子弟技擊。
‘金當家當時在外巡視,後來趕上世子,出手相助!’史白麟道:‘連他都說,世子有幾分主公當年的風采!’
‘功勞,有一半是金海烏的吧?’謝春秋一針見血地道。
‘那另一半還是世子的呢!’史白麟不放棄地笑了笑。
謝春秋無言以對,雖對兒子的作為頗為讚許,卻不動聲色。他岔開話題:‘又是簡州馬賊!’
‘馬賊猖狂,皆因簡州的招搖教,愈發無法無天,公然招兵買馬!紫華廷不發大軍征剿,恐怕不行!’史白麟道。
‘話雖如此。’盧坤義道:‘可真要出兵,紫華庭中,恐怕會有諸多阻力……’
‘此事棘手.....’史白麟眸光一沉,模稜兩可地道:‘可終有一日,要解決的。’
‘明日百里巷赴任,一切可妥?’謝春秋看著史白麟,說回正題。原來今日史白麟是來向謝春秋告別的。
‘是。’史白麟拱手道。
主僕不久即分離,謝春秋不愛說話,沈默半日,方說出一句:‘屈就多年.....百里巷,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史白麟聽到謝春秋的肺腑之言,動容一拜:‘得入聖王殿,全賴主公成全。此等大恩,初望,沒齒難忘!’
謝春秋扶起史白麟,鄭重道:‘你為太學執教,不再是謝家客卿。主公二字,休得再提,以免落人話垢。要報恩,就讓百里巷出幾位濟世棟樑吧!’
史白麟叩首道:‘遵命!’
盧坤義道:‘今年誓王入學。聽說為了結交皇子,赴試的學子比往年多了數倍。有些名門望族,竟派出上百子弟!’
史白麟搖著手中紫扇,笑道:‘魚龍百匯,各懷心機!百里巷,要熱鬧了!’
話音剛落,外面隱隱傳來一陣喝彩聲。三人同時眺望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