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的牢房中,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正閉目養神。
少年羅衣錦帶,佩劍戴玉,與周圍的骯髒雜亂,格格不入。
和他同處一室的,另有兩名少年,一胖一瘦,打扮樸素,麻衣布履,與錦衣少年年紀相仿。
錦衣少年突然睜眼,黑亮的臉龐上露出一對剪水雙瞳,令人過目不忘。只聽他盯著房外,沉聲道:‘有人來了!’
原本躺在地上休息的兩名同伴連忙爬起。三人緊張兮兮地看向牢房門口。
不一會兒,只見一位衙差在牢房門口走過。裡面的三人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那名衙差開鎖,鎖著身子進來,將一籃子的食物放下,恭敬道:‘世子,請用飯。魏縣令已通知府上,三天後,便放你回去。’
‘三天?’錦衣少年似乎頗為意外。
衙差以為對方不滿,慌道:‘你是覺得三天太久了?’
錦衣少年正是南宮琦(字化羽),冥靈侯南宮夢蓮的嫡長。另外的兩位少年,瘦的叫小蝦,胖的叫黃狗,都是子規城的貧民子弟,南宮化羽的玩伴。
南宮化羽忙道:‘不,不是。’心中卻道三天恐怕不夠那人消氣,唉......
衙差見南宮化羽沒有別的吩咐,轉身離開。
‘老大,吃飯吧!’小蝦望著籃中食物,口水快要流下。
‘你們吃!’南宮化羽回到牆邊坐下,眼中難掩焦慮。
小蝦,黃狗不客氣,開始狗狼吞虎咽。此刻,牢房外又傳來腳步聲。小蝦和黃狗急忙嚥了口飯,差點沒噎著,南宮化羽又是大眼一瞪,三人又如臨大敵般,齊齊向門口張望。
腳步緩緩地從他們的牢房前過去。是獄卒巡房。三人再次鬆了一口氣。
小蝦惱道:‘黃狗,都是你小子的錯!要不是你說再鬥一次,‘黑天神‘就不會累死,我們也不用逃到這鬼地方!’
黃狗喊冤:‘怎麼全怪我呢?當初是老大的主意,要偷’黑天神‘出來的!’
南宮化羽聞言,雙頰一燙,哼道:‘小蝦,你也有錯!要不是你跟麻子趙打賭,說什麼,不把他的‘白玉仙’打敗,就管他叫爺爺!我也不會兵行險著,去偷,呸,不是,是去‘借’黑天神出來!好了,現在麻子趙叫你爺爺了,你倒是痛快,可黑天神沒了!’
小蝦回嘴道:‘老大,麻子趙拿著他的白玉仙橫行鬥雞場,那副目中無人的嘴臉,你不也看不過去?你不也覺得要壓一壓他的氣焰?’
南宮化羽於是改口:‘那就是麻子趙的錯!是他誇下海口,說他家的雞將軍天下無敵,只有女將的黑天神能與其一拼!黑天神也是,體力那麼弱,鬥半天就死了!唉,女將知道,定饒不了我們!’
三人一番相互指摘,竟是在說鬥雞。
‘黑天神’和‘白玉仙’皆是公雞。與許多子規城的年輕子弟一樣,三人熱衷此道。而南宮化羽口中的‘女將’則是一個土生土長的子規城女子。今年二十五,幼年喪親,從小在街間市坊打滾,練就一身走江湖的本領。如今帶領一群賣苦力的漢子。城中各色走偏門的人,妓院賭坊,乞丐流氓都忌憚她。說是地方一霸,也不為過。終日在外遊蕩的南宮化羽與她交情不錯。
昨日在鬥雞場,南宮化羽,蝦子,黃狗與一個綽號‘麻子趙’的人鬥雞。麻子趙高價買來的‘白玉仙‘,所向披靡,趾高氣揚。三人看不過去,趁女將出外,將她養了許久的‘黑天神’偷出,與之對敵。不料,黑天神鬥了一日,贏了彩頭,可轉眼竟勞累而死!
南宮化羽三人垂頭喪氣,來到平日光顧的一家,耍懸絲傀儡戲的酒店。一邊看戲,一邊商量對策。無意聽到隔壁有人討論要給魏縣令送匾額。三人心生一計,尾隨那幾個鄉紳打扮的人,尋到那塊匾額。南宮化羽揮筆在上面添了幾字。
事發後,他們主動自首,還要求下獄。
原因無它,只因子規城內,只有一處所在,女將不敢直入-官衙!
為‘避難’,南宮化羽三人索性躲進官府牢房。雖然如此,可黑天神是女將的常勝將軍,難保她不會破例,追至牢獄。所以南宮化羽他們一聽外面有動靜,便提心吊膽,大氣都不敢出!
’一人做事一人當!’南宮化羽彷彿受夠了如此窩囊:‘女將要怪罪,我們就…就…小蝦,你就說你要娶她!她成了你娘子,就不會在意一隻雞了!’
黃狗拍掌附和:‘妙啊!女將除了長得有點兇,人還是挺不錯的!’
小蝦含笑瞄向南宮化羽:‘可惜我沒這樣的福氣!要娶也是老大娶。老大,你不是喜歡女將,一直跟在她屁股後面,還嚷嚷她去哪兒,都要帶上你?’
‘我和她是一起去找招搖教的人,為民除害!若不然,我一個大男子,幹什麼不好,非要跟著她一個大姑娘!’南宮化羽忍住上前給同伴一頓栗爆的衝動,大聲道。
黃狗和小蝦相視而笑,不再說話。南宮化羽無奈地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
子規城的南城一帶,皆是泥房。矮小簡陋,不時有雞犬出沒。住在此地的,皆是子規城中的貧苦人家。
一排毫不起眼的土屋裡,一盞孤燈把灰暗潮濕的房間照得陰氣森森。房內密麻麻地站著六個莊稼漢子,和一個看上去二十來歲的女子,擁擠不已。
女子坐在桌前,正對著一包藥丸細看,眉頭緊鎖。
女子大臉小眼,鼻不高,嘴不翹,雙頰長滿淡色斑點。雖無蛾眉貌,卻全身散發著一股不容忽視的英氣。只見她指著桌上的藥丸,道:‘你們確定這是在高家莊找到的?’
一個大漢答道:‘千真萬確!明哥他們還在那裡盯著呢!’
‘他們有多少人?’女子問道。
‘只有三個。’
‘哼,他們能在高家莊落腳。高家莊肯定有內鬼,幫助他們!’女子眉毛一橫,聲音充滿不屑:‘好,我們這就去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以防他們與內鬼通氣,人多麻煩!這件事,暫時不要驚動官府,還有機關城。對了,南宮那小子今日沒來吧?’
‘南宮世子昨天毀壞了百無一用的匾額,現在還蹲在衙門牢裡呢。聽說要過幾天才會出來。’有人答道。
女子笑了笑:‘南宮這小子,閒慌了嗎?不過沒有他在這裡攪局,我就不擔心出人命。明哥那邊有多少人?’
‘只有他和丸子兩人。’
‘好,我們現在就過去!’
‘就我們幾個?’
‘來不及叫人了。再說,我們只要不驚動高家莊的內鬼。我們七人,加上明哥丸子,九個對付他們三人,夠了!’
房中眾人齊聲應諾,然後相繼快步走出房間。
房外是一小院,院中養著一群雞。一個衣裳破爛的老者正在餵雞。見眾人走出,跑到女子面前,顫聲道:‘黑,黑天神好像歿了!奇怪,昨天南宮世子送回來時,明明還好好的啊!’
女子不耐煩地輕輕推開老人:‘五叔,我有急事,黑天神的事晚些再說!’說完,頭也不回地與眾人離開。
原來此女正是南宮化羽所忌諱的‘女將’。她身邊的大漢皆是本地貧民,平時靠為她做事掙口吃飯。他們一行人走出南城的那片土房,徑直朝城外西郊走去。
出城一里外,便來到一處叫‘高家莊’的村莊。村子不大,三面環山,除了農戶,鮮有外人。村口有一山神廟,荒廢多年。女將一行人躡手躡腳地繞到山神廟後面,藏在一片及腰的野草中。
其中一名手下學鴿子叫了兩聲。咕咕聲落,草叢深處鑽出兩人。一個中年人,一個少年,皆農戶模樣。中年人正是女將口中的明哥,少年郎便是丸子。兩人奉命在此監視廟中動靜。
明哥悄聲對女將說:‘那三人就在後殿的屋裡。’
女將小聲道:‘確定只有三人?’
明哥點頭。
‘好,拿好傢伙,丸子守後,其他人跟我衝進去!記住,留活口,而且要把東西收乾淨了!’
眾人拿出藏在身上的斧頭砍刀,在女將的一聲令下,一鼓作氣,衝進廟中!
廟裡斷壁橫垣,殘破不堪。眾人奔入後殿,迎面撲來一股強烈的酸苦藥味!
只見地上蹲著三個乞丐模樣的男子。一人伏在銅爐前,似乎在煎藥。一人在用石臼不知在磨什麼。另一人則正用荷葉包住一些黑色藥粉。看到眾人,大驚失色,立馬撒下手中的東西,四處逃散!
‘逮住他們!’女將大喊一聲。手下兵分兩路,一半捉人,一半則去收拾地上的器具和藥丸。
三個乞丐似乎不會武功,掙扎了幾下便被捉拿,押到女將面前。
女將喝道:‘好賊子,敢在我地頭,製造販賣‘逍遙散’!你們活得不耐煩了吧!說,你們從何而來,受何人命令?’
三人嚇得嘴唇直打顫,卻一言不發。
女將走到一人面前,‘啪’的一計巴掌,罵道:‘再不說,就把你們舌頭割下!’
被打的乞丐‘啊’地吐出一顆牙齒!全身發抖,仍不出一聲。
女將靈光一閃,驚道:‘你們是啞巴?’多年的經驗令她覺得事有蹊蹺,正要撤走,門外傳來哈哈大笑,只見一人踏進後殿。
‘太遲了!你們已經被包圍!’大笑的來人鷹鼻鳩眼,滿臉麻子,是一中年男子:‘想不到子規城的女將今日要死在這裡!’
‘趙麻子?’女將認出男子,心中大感不妙,立即想到守在外面的手下,脫口道:‘我外面的人呢?’
鳩眼男子笑道:‘急什麼,你們很快就可以在陰間相聚了!’
話音剛落,眾人以為丸子被害了,紛紛怒罵。
‘麻子趙,你不得好死!’
‘現在就宰了你,為丸子報仇!’
女將立即叫住:‘他在嚇唬,不要上當!’見眾人稍稍冷靜,女將繼續道:‘麻子趙,消失了那麼久,如今回來,還是那副德性!哼,逍遙散關係重大,要讓南宮家知道了,你全家,甚至整個高家莊,都要遭殃!這‘買賣’值得嗎?’
被稱為‘麻子趙’的男子賊眼一亮:‘南宮家不會知道是我!我會通報南宮家,說你一直暗地跟招搖教勾結,製造販售他們最痛恨的逍遙散。我發現這件事後,就帶著高家莊的人來捉你們,你們反抗,我們只得把你們殺了!女將,你一個女子,不在家奶孩子,在外面耍威風,這就是下場!’
女將與麻子趙曾起爭執。後者被迫離開子規城一段日子。女將雖知道在子規城一直有人想取代自己,可從未想過會是麻子趙。往日,麻子趙恃著家中有些田產,整日遊手好閒,欺軟怕硬,是子規城出名的無賴。女將從未將他放在眼中,沒料到他明裡示弱,竟暗中勾搭招搖教!
女將膽識過人,身處險境仍豪氣不減。她也大笑一聲:‘麻子趙,就算我死了,只怕你也沒福壽去坐我的位子。兄弟們,拼死一搏!’
話音剛落,雙手勾成爪,向麻子趙使出一記‘雙龍探珠’,直攻他的雙眼!
女將年幼曾受過一高人傳授功夫,拳法輕功皆不弱。
麻子趙對女將的功夫頗為忌憚,只能用人海戰術。他從腰間拔出一刀,堪堪擋住女將的一擊,口中喊道:‘一起上,往死裡打!’
麻子趙身後跑出二十來名大漢,每人皆拿著棍棒刀斧!
雙方混戰!
麻子趙擋了女將的一招,隨即逃到人潮後面,等待時機,予以致命一擊。
女將與手下被人群包圍,只得使出渾身解數,衝出重圍。輪單打,場中男子恐怕無一人是女將的對手,但他們勝在人數。車輪戰下,女將漸漸體力不支,加上耳邊不時傳來手下受傷的聲音,心中不由絕望!
麻子趙見女將即將支撐不住,得意大笑起來。長滿麻子的臉被笑容扭曲,顯得異常猙獰!
就在此時,桀桀笑聲,戛然而止,醜陋的笑臉從脖子上滾了下來!一道血柱從斷頸噴湧而出!一陣紅雨紛揚而下,淋濕幾個站在周圍的倒霉鬼!混戰之中,一時沒人注意。
麻子趙的頭顱滾到一人腳下。上面突出雙眼仍充滿不可一世。那人正是麻子趙的一名手下。他彷彿見到鬼魂,登時疾聲驚叫!眾人被這一聲鬼叫一嚇,停下鬥毆,面面相覷。
這時,只聽一把低沉渾厚的男聲傳入眾人耳朵:‘跳梁小丑,聒噪如狗,一刀去首,午覺無憂!’
眾人此刻方發現,麻子趙的頭顱已被無聲無息地整齊切下!手法駭人聽聞,加上方才不知從何而來的男聲,恐怖氣氛立時籠罩破廟!
女將驚忖難道是招搖教的人,或者應該說,招搖教的那些怪物來了?
正當眾人不知所措之際,廟外走進一白衣少女。
少女臉上裹白色薄紗,只露出一對美目,身形婀娜,引人遐想。腰間掛著一把細長的彎刀,樣式古怪。少女叉腰站住門口,一一望向眾人,語氣冷若冰霜:略帶口音地道:‘那個大麻子的下場,你們也看到了,還不快離開這裡!’
麻子趙的人見老大被殺,早已嚇破膽,聽到少女話語,如獲大赦,拔腿就跑!
女將一邊暗忖眼前的蒙面少女不似招搖教的人,一邊照顧受了傷的手下,攙扶他們離開。因為慢了一步出廟,只聽外頭響起一陣聲嘶力竭的哭喊!聲音正是來自麻子趙的那幫手下。他們好像在廟外被什麼襲擊了!
站在門口的少女也明顯一楞,啐了一聲:‘你怎麼那麼愛殺人?’話音剛落,背後出現了一道高大人影。一名黑衣男子,身長八尺有餘,姿態雄偉,鼻子以上的臉被一修羅面具遮住,一頭銀絲飄揚腦後!他握著一把發出湛藍寒光的長刀,刀刃上仍滴著熱血!
白發,黑衣,紅刃,加上修羅面具,來人宛若來自地獄的勾魂使者!
女將一眾人以為逃過一劫,看到來人又驚恐不已!
修羅面具的男子瞥了女將他們一眼,冷聲道:‘怎麼還有人?’
少女睃向修羅面具,道:‘放他們走吧,他們本來就不該死。’
‘該不該死,可不是你說了算。’修羅面具仍死死地盯著女將一行人。
‘如果他們該死,你剛才又為何出手?你只要不出手,他們此時早已被那幫人打死了。’少女面紗後的嘴角似乎在微微上揚。
‘我救了人,也可把他再殺!’修羅面具不買賬地道。
‘你......那就隨便你!’少女氣結,側身不想再理會男子。
修羅面具一時沈默,眼光如同他的佩刀般凜冽。女將為求一線生機,壯膽上前拜道:‘多謝高人出手相救。我南城女將,日後定肝腦塗地,湧泉相報!’
修羅面具聞言一怔,不置可否。白衣少女趁熱打鐵,對女將道:‘如果你有心報答,就去把廟外的屍體處理掉,不要暴露我們的行踪。還有,找兩罈子規城最好的酒!記住,必須是最好,不得敷衍。’
女將連連點頭:‘好!好!好!’
少女瞄了一眼修羅面具,見他沒出聲,心下暗笑,又道:‘把酒送到後山的冷水泉邊。對了,你倒說說,子規城裡,最好的酒在哪兒?’
女將不假思索地道:‘機關城的‘醉倒佛’!’
‘哦,原來在機關城啊......’少女沉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