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东市,青石桥边。
柳下一刀手里拎着一壶酒,一个人坐在桥边独饮。东市是洛阳城最有烟火气的地方,青石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声鼎沸中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青年男子。除了罗网的耳目。
罗网是如今江湖上势力最大、实力最强的组织,它的耳目遍及在江湖的各个角落,江湖上任何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它的眼睛。为了维护自己在江湖上的地位,罗网对它的敌人和潜在的对手会采用一切手段。暗杀、投毒、拉拢、分化,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当然,江湖上任何一个组织的发展壮大都离不开这些下三滥的诡计。
这些耳目原本也不是罗网的人,只因为罗网杀掉了他们原来的主人,所以不愿意变成丧家之犬的他们才纷纷加入罗网门下。树倒猢狲散,这些猢狲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下一棵更大、更粗壮的大树。
现在他们注意到了这个正坐在桥边喝酒的青年人,他们一直寻找的那个人。
“这个人......好像是柳下一刀!”一个伪装成卖布小贩的人低声说道。
另一个假装买布的人一面抚摸着一块缎子,一面低声道:“什么?柳下一刀?你确定没有看错?”
那人十分肯定的回答道:“我这双眼睛看人就从来没有走过眼,要是认错了人你就把我这对招子挖了去。”
另一人道:“你盯着他,我去唤人来。”说罢,便一溜烟儿离开了。
柳下一刀朝布贩子瞄了一眼,布贩子连忙低下头假装收拾小摊上的布匹。柳下一刀微微一笑,继续仰头饮酒。
不一会儿的工夫儿,那人便领了十几个好手过来。十几个人站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吓得来往的行人纷纷避开。
为首一人道:“柳下一刀,想不到你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左近一位长须老者抚弄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嘻嘻笑道:“柳下一刀,难道就不怕天涯令吗?”
右近一人讥讽道:“柳下一刀,听说你刀法不错,不知道比我的麻扎刀如何?”
柳下一刀没有任何反应,一人却接口道:“尤二哥,你和他比一比不就知道了。”
那个被叫“尤二哥”的人叹了口气,似乎很是遗憾的样子道:“我倒是真想和他比比,可惜我身上旧伤未愈,等我养好了伤再试不迟。钱老弟,听说你的金钱镖已经练得出神入化,不如就在今天亮亮相。”
一旁被他称呼钱老弟的家伙摸摸自己的胡须,笑道:“我的金钱镖自然是出神入化,十步之内,杀人无形。可惜事出紧急,我今天忘记带镖过来,真是可惜!不过李大哥在也一样,李大哥的虎爪功在江湖上......”
这些人叽叽喳喳的讲话,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愿意先动手,甚至是上前一步。
柳下一刀没有理睬他们,只是自顾自喝酒,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浓郁的酒香弥漫在青石桥上。
一个拿着双刀的矮墩子忍不住了,大叫道:“柳下一刀,你是耳朵聋了还是眼睛瞎了?我们这么一大群英雄豪杰站在你眼前,跟你说了半天你也不回一句,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当我们大伙儿是摆设吗?”
柳下一刀揉了揉迷离的醉眼,在身前四下里挥了挥手,道:“我又不是开猪肉铺子的,怎么平白无故招来这许多苍蝇,打扰我喝酒的兴致。”
矮墩子感觉受了奇耻大辱,双手举刀挥舞着大叫道:“好啊,你竟然敢骂我们是一群苍蝇,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我北海玉娇龙的厉害。”
他胖得像个葫芦,矮得又像个冬瓜,没想到却有着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名号。
“是呀,我们本仓十三英豪今日要领教领教你的刀法!”众人齐声大喊着朝柳下一刀冲将过来。
柳下一刀舒展腰肢打了个哈欠,将酒葫芦别在腰间。
一眨眼的工夫,几个人已经挂在了树上,几个人落进了河里,还有几个人上了天,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
本仓十三英豪全军覆没。
柳下一刀继续喝着酒,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远处一间阁楼上,一双眼睛正透过一扇窗子看着他。这双眼睛里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平静,恰似一湾水波不兴的平湖水。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奇异的眼睛了。
柳下一刀不需要看便已经注意到了他,这并非是他有敏锐的洞察力,而是他这双眼睛太过与众不同。事实上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本来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吸引力,这双眼睛散发着细腻的光泽,像月华那般宁静。
那双眼睛从阁楼窗棂上消失了,看样子已经离去。柳下一刀并不在意,在找他之前,他还有件事情要做。
他将酒葫芦挂在腰上,径直去了闹市。在熙熙攘攘的十字街口,他找到了那个猪肉摊。一个身材硕大的肉贩正切着一扇猪肉,他手上动作熟练而又敏捷,一扇猪肉在案上顷刻间被分解大小不的肉块,每一块都纹理分明。
柳下一刀捡起案上一团肉块,问道:“他说的没错,你这切肉的手法果然暗藏了极高明的刀法。”
肉贩头也不抬,将解好的猪肉一块块收入筐中,不耐烦地说道:“你是来买猪肉的吗?”
柳下一刀摇了摇头,道:“我来是为了帮他带句话。”
肉贩转身舀了一瓢清水倒在肉案上,清洗着上面的血污,皱眉道:“既然不是来买肉的,还在老汉这里罗唣些什么?有话快说。”
柳下一刀道:“你和他的约定,他已经完成了。”
肉贩脸上微微现出一丝惊讶的神情,随即一现即隐,焦躁道:“既然不在老汉这里买猪肉,那就请自便吧。”
柳下一刀微微一笑,随即从容离去,他现在要去找方才那双眼睛的主人了。
他确定那个人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在一处空巷子里面,两个人相遇了。
那人脸上戴着半张银白面具,柳下一刀望着他,他也望着柳下一刀,两人四目相对注视良久。
柳下一刀先开口道:“好久不见了,南宫止。”
南宫止也望着他,说道:“你不是柳下一刀。”
柳下一刀笑道:“南宫先生眼力非凡,我的易容术的确瞒不过你。”
南宫止道:“元君为何会易容成柳下一刀的样子?”
“因为我想这是我能想到见到你最有效的办法。”柳下一刀将手伸在一侧面颊,一甩头,一张面皮被轻轻扯下来,藏在假面下那个人轻甩秀发,一张面容清秀的少女面孔便映入眼帘,宛如出水芙蓉一般。
南宫止笑道:“这醉梦楼本就是元君让给我的,见我一面又何须假扮成别人的模样?”
俏玉京道:“只怪我当初瞎了眼睛,与你做了这样一笔不划算的买卖。恐怕你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我吧!”
南宫止微微一笑,“元君何出此言?”
俏玉京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南宫止道:“元君假扮成柳下一刀的样子,又把一名女子卖给醉梦楼,就是想引我出现吧。”
俏玉京道:“那女人是我无意间救下的,让你替我照顾她没有什么意见吧。”
南宫止道:“这样一桩小事,不劳亲口元君吩咐。”
俏玉京道:“这样便好,不过我找你并不是为了这件事。”她眼神一冷,质问道:“你将秘剑的事情跟柳下一刀牵涉进来,到底是何目的?”
南宫止道:“想不到元君竟也是位痴情的女子。”
俏玉京道:“你和罗网之间的恩怨我不想插手,但你若想利用柳下一刀来对付罗网,那我便将你藏身醉梦楼的消息透露出去。”
南宫止道:“元君的本事在下自然是知道的,不过这事恐怕其中有误会。”
俏玉京冷笑道:“误会?你让凌长风与他结识,再给他一把假的秘剑,好让他成为天涯令追杀的目标,不是吗?”
南宫止笑道:“所以元君才会假扮成柳下一刀的模样大张旗鼓的来见我,这样罗网定会以为秘剑交到我手里了。”
俏玉京冷笑一声,道:“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南宫止道:“在下有件事须得提醒元君,这件事情......”
俏玉京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这件事原本是你我二人计划好的,可是......”
南宫止调侃道:“可是你喜欢上他了。”
俏玉京顿时双颊晕红,瞪了他一眼,说道:“那又怎么样?”
南宫止叹道:“这却实在我的意料之外。”
俏玉京见他面现愁容,柔声道:“南宫!”
南宫止向四周望了一眼,对俏玉京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回醉梦楼吧。”
俏玉京淡淡的道:“希望你不要骗我。”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回到了醉梦楼。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他们从后门进了庭院。庭院里面有大大小小的假山和形形色色的花木,里面的道路曲曲折折,两人在里面绕了好一阵子才进入南宫止僻静的住所。
进入房间后,南宫止对怒气未消的俏玉京道:“元君请坐。”
他又摇了摇悬在墙上的一对铃铛儿,没过一会儿,一位身着青色罗衫的丫头从外面走进来,向二人施了个万福礼。
南宫止对那丫头道:“小兰,去酒窖里取坛酒来。”
“是。”那丫头诺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的工夫儿,小兰端着一坛上等的桑落酒走了进来。她将酒放好后退出房间,将房门再次闭上。
南宫止取了一杯酒,递给俏玉京道:“元君,这杯桑落虽比不过你亲手酿制的冷琼花酿。可也算得上难得的佳酿。饮一杯如何?”
俏玉京接过酒杯,说道:“看你也不会耍什么把戏。”她仰起头一饮而尽,只觉此酒甚是浓烈,从胸间奔腾而下,直抵丹田,又在顷刻间归于平淡。
南宫止也陪她饮了一杯,一杯入喉,眉间方展,才开口讲道:“玉京,你知道我当初夺你醉梦楼实属迫不得已。罗网势力庞大,无论在明处暗处你都不是那人的对手,醉梦楼只有在我手里才能对付罗网。”
俏玉京白了他一眼,冷哼道:“你嘴上说得漂亮,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我当初救的那人是个中山狼!”
南宫止微微一笑道:“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总有一天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知道你不甘心依附罗网,可你的处境却比我安全的多。”
俏玉京抚摸着酒杯,讥诮道:“这么说来,你倒是个好人了?”
南宫止道:“罗网这些年势力不断膨胀,妄图称雄武林。我将秘剑盗走,正是为了阻止他的阴谋。”
俏玉京道:“这些事情我又如何不知,尊上行事果决狠辣,人人惧怕他的威势,这几年罗网在江湖上声名鹊起,对他崇敬服从的人也不在少数。”
南宫止道:“听你说话的语气,似乎已心属罗网。”
俏玉京叹了口气,无奈道:“说到底我只是个女人而已,不像你们男人一样野心勃勃。”
南宫止道:“当年你暗中将我救下,并让我藏身于醉梦楼中,不也是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对付罗网吗?”
俏玉京承认道:“无论如何,天下盟的理念不能违背。”
南宫止道:“你既然记得天下盟,那可还记得我这个盟主吗?”
俏玉京脸上一红,没有说话。
南宫止接着道:“这些年罗网在他的带领下滥用武力,只知一味扩张势力,得罪了不少武林同道,江湖上因此有不少门派对罗网视若仇雠。这一点,恐怕元君也不得不承认吧!”
俏玉京道:“你想扳倒他我不管,可你利用柳下一刀来对付罗网,未免也有些太卑鄙了。”
南宫止微微一笑,道:“柳下一刀年少成名江湖,恐怕靠的不只是一把当世无双的快刀吧。”
俏玉京白了他一眼,道:“他自然很聪明,可是却有很多弱点,而且他还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
南宫止接着她的话意说道:“元君的意思是说一个有原则的人如果被人抓住了弱点,就算他很聪明,可是也不得不受人利用。”
俏玉京道:“我记得你以前也是一个很讲原则的人。”
南宫止道:“所以我才会遭到背叛。”眼中的愤怒一现即隐,瞬间又平静下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俏玉京道:“你变了。”
南宫止道:“人总是会变的。”
俏玉京道:“权力这东西真的会让人舍弃自我吗?”
南宫止叹了口气,“生命中的很多事情总会让人改变,这是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
俏玉京道:“我记得你和他曾是很好的朋友。”
南宫止淡淡的道:“曾经我们几个都是最好的朋友,也有着共同的信念。”思绪瞬间飘回很久之前,他忽然想起一件小事。
俏玉京道:“那时候我们都是身无分文的孤儿,就算是半个糖葫芦也会让来让去,最后都让给了我。”
南宫止自嘲道:“现在我们却在明争暗斗,丝毫听不进你的劝告。”
俏玉京迷惘道:“从小到大你都是我们四个人中最优秀一个,每次比武获胜,你都会把奖励分给我们。你永远都是最大度的那个人。”
“但是这一次我却不能再大度了,更何况还有一个李沧龙。我犯过的最大一个错误便是轻视了他,更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会联手对付我。不然就算罗网实力再强,也不可能轻易......”他攥紧了拳头,脸上筋肉扭曲,眼神也变得不再平静。
俏玉京抚摸着他的脸颊,凝视着他银色面具下透出的目光,安慰道:“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南宫止颤声道:“可是有件事我却一直都忘怀不了......”
俏玉京将他脸颊靠在自己肩膀上,柔声道:“南宫,我知道你心里的痛。”
南宫止又问道:“彩儿怎么样?”
俏玉京道:“我已经打探到她的下落了,你放心,我会将她接过来好好照料的。”
南宫止却摇头道:“不用了,你我处境凶险难测,将她带在身边反而不安全。”
俏玉京不忍道:“她现在的处境很不好,就连吃穿也......”
南宫止摆了摆手,叹道:“我早就意料到了,他们这些年没有加害她,不过是为了引出我的下落而已。”
俏玉京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她将包裹中的秘剑取出,放在桌上,“凌长风交给柳下一刀的这把秘剑是假的。”
南宫止道:“我知道的,凌长风对我还是忠心的。”
俏玉京道:“所以真正的秘剑在你手中,可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南宫道:“我想印证一个在我心里的想法。”
俏玉京好奇道:“什么想法?”
南宫止苦笑一声,说道:“几年前,九人帮加入了醉梦楼,为我做了很多事情。其中有一个叫叶红眉的女子,你知道吗?”
俏玉京道:“我在几天前见过她,是个挺漂亮的小姑娘。还总是喜欢装出一副纯真的样子。”
南宫止点头道:“原来如此。”
俏玉京道:“怎么,你怀疑她是罗网的人?”
南宫止道:“这一点已经确定了,眼前这把秘剑虽然是假的,可却不是凌长风交给柳下一刀的那一把。”他脸上表情再次凝重起来,沉声道:“你知道我不能露面,这些年只通过玉玲珑与外界联系,我怀疑那个叫叶红眉的女人是......”
俏玉京吃惊道:“难道是她?所以你作这出戏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试探她?”她脸上现出不豫之色,冷道:“可你这么做可也害苦了柳下一刀。”
南宫止笑道:“你终究还是在意他。”
俏玉京扳起面孔来道:“谁让你将柳下一刀牵涉进来,他要是有什么安危,我可......”她讲到这里脸上一羞,顿时住口不说了。
南宫止微微一笑,道:“凌长风被追杀的局是我设的,秘剑落在柳下一刀手中的消息是我散播的,这样一来他便成了天涯令追杀的目标。可是你假扮成他的模样在醉梦楼大张旗鼓的一搞,罗网的杀手恐怕就要来对付我了。不过他终究是被列上了天涯令,元君地位虽然尊崇,但想要让那个人收回成命,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俏玉京愠怒道:“你有何居心?难道对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南宫止摇头道:“我与他并不相识,更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忌妒而已。”
“一点小小的嫉妒?”俏玉京疑惑道。
南宫止笑道:“他身上系着你的一颗心,这难道还够不让人嫉妒吗?”
俏玉京冷哼了一声,冷然道:“难道就因为这些?”
南宫止道:“你知道单凭我一个人是对付不了罗网的。只有将柳下一刀牵涉进来,元君才回对我出手相帮。”
俏玉京生气道:“你要是要什么危险,我自然会帮你。何必将他牵涉进你俩的争斗中?”
南宫止微笑道:“女人一旦将心系在一个男人身上,就很难再对另外一个男人关心了。只有这样做,我们才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更何况罗网有心将柳下一刀除掉,现在有了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你觉得会不会放过柳下一刀呢?”
俏玉京已经忍耐不住,怒喝道:“南宫止,你卑鄙!”
南宫止道:“以我对那个人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因为你而改变杀柳下一刀的决定。你知道他的个性,他若决心杀一个人,那个人就得非死不可。”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人的确已经变了。
俏玉京心知两人已经没什么可以谈的了,恨恨道:“你好自为之。”她转过身去,重重地摔门而出。
南宫止望着微微摇晃的两扇门,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