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下一刀,现在这里只剩下你和我两个人了。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俏玉京问道。
柳下一刀摸出腰间的酒葫芦,刚揭去木塞,便被俏玉京一把夺了过去,只听她埋怨道:“你又要喝酒?”
柳下一刀叹了口气,无奈道:“连酒也不让我喝吗?”说着便坐在一旁的桃木椅上,不再说话。
俏玉京跟这走过来,警告道:“你可知道罗网尊主是什么人?他要先杀你,只须轻轻动一动手指,便有成百上千人来取你的性命。”
柳下一刀怒道:“他要来杀我便来好了,我柳下一刀的命也不是轻易能被取走的!”他生平极少动怒,这一次却不同寻常,一改平日里恣意嬉笑的模样。
“可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以我对你的了解,绝不会贪图秘剑这样的身外之物,它在你眼里也许不如一壶酒来得重要。”俏玉京不解地问道。
柳下一刀哼了一声,道:“这次你可就错了。能够让罗网尊主不开心,便是我柳下一刀如今最大的乐趣。”
俏玉京听了更是疑惑不解,问道:“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柳下一刀道:“你们罗网行事毒辣,杀几个人自然不放在眼里,可杀的人中偏偏有柳下一刀的朋友。我柳下一刀虽然没什么本事,可谁要是杀了我的朋友,我便要他再也过不了舒服日子。”
“你说的是阮行止?”俏玉京已经猜到了柳下一刀说的是谁。
柳下一刀问道:“我的事情你怎么打听得这么清楚?”
俏玉京脸上一红,忸怩道:“我是罗网的元君,想知道这些事情有什么难的?”
柳下一刀没有说话,他的确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女子竟会对自己的行踪如此关心。又想到她是罗网的人,不免暗生警惕。
俏玉京见他神情有异,反而笑道:“怎么,你疑心我对你不怀好意吗?”
柳下一刀道:“不敢。”
俏玉京道:“罗网规矩甚严,所有加入的人都曾发下重誓,誓死效忠尊主,终生绝不背叛。阮行止行事处处与尊主作对,尊主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柳下一刀瞥了她一眼,讥讽道:“我看不止如此吧!罗网趁阮大哥之死将九帮十八会吞并。数千人在一夜间惨遭灭口,你们尊主心可真狠呢!”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一战你可一起去了?”
俏玉京心中一阵难过,解释道:“这些帮派火并的事情我是从不参与的。”
柳下一刀漠然道:“既然你是罗网的人,日后你我便一刀两断,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俏玉京心头一震,恨恨的道:“柳下一刀名动江湖,与我这一介女流能有什么关系呢?不过秘剑是罗网至宝,我无论如何是要夺回的。”
柳下一刀冷笑道:“那就用刀剑说话吧。”
俏玉京双眉一轩,脸上现出飒爽之姿,朗声道:“同江湖第一刀客动手,岂不要选一个好地方?”她大步向外走去,看也不看柳下一刀一眼。
柳下一刀随着她的脚步走出前厅,穿过一条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偌大的桃花林。与庄外情形不同,园中的花树竞相绽放,如同一幅绚丽的画卷在天地间铺展开来。粉嫩的花瓣挂满枝头,微风拂过,宛如粉色的雪花纷落。
园中一座精舍,横额上书观雪亭三字,精舍内置有石桌石凳等物。石桌上放着一套紫砂茶具,还有一卷未合上的书籍,显然她平日里常来此处消遣时光。
柳下一刀笑道:“你这园中桃花灼灼,倒不似深秋时分所见的景色。”
俏玉京听他夸奖自己的桃花,骄矜道:“别说是深秋时分,就算是寒冬腊月,我这满园的桃花依旧盛放。”
柳下一刀道:“这座精舍叫落雪亭,你这满园桃花一落,真似落了粉雪一般。”
俏玉京不以为然道:“每到落雪时节,我这满园花雪随白雪一齐落满庭院,那才叫好看呢!”
柳下一刀忽然想起挂在前厅的那幅画,笑道:“想来那画中美人练剑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俏玉京脸颊一红,掠了掠额前被风吹乱的头发,道:“你这人就喜欢明知故问。”
柳下一刀望着她明艳无俦的面容,不由感慨道:“怪不得你被人叫作桃花女神剑。”
俏玉京扳起俏脸,薄怒道:“你说够了没?别忘了,我把你叫到这里来,是要跟你动手的。”
柳下一刀左手向前探出,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俏姑娘出手吧。”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准备,又似乎什么都准备好了。
俏玉京剑已出鞘,另一只手捏着剑诀,柳眉一挑,疾声喝道:“柳下一刀,你最好使出全力,免得我一剑杀了你。”
剑气如虹,引得满园桃花随之飞舞,就像是招来了无数只美丽的蝴蝶。正是那幅画中所题的两行诗句:飞雪玉花落,桃花神剑起。
柳下一刀惊喜道:“好!”
俏玉京听之一怔,沉声问道:“哪里好了?”
柳下一刀赞叹道:“这剑法气势如虹,又兼美轮美奂,恐怕天下也只有俏姑娘这般人物才能使得出来。”
俏玉京道:“你还不出手?”
柳下一刀瞧得痴了,喃喃的道:“好剑法!”
剑锋再一次抵在柳下一刀颈上。
俏玉京神情中满是痛楚,声音透着极度的失落:“可是你却并未出手!”她双眼噙满了珠泪,嗔怪道:“难道这一剑不值得你出手吗?”
柳下一刀闭上双眼,柔声道:“能死在桃花女神剑手下,柳下一刀无悔。”
长剑“呛啷”一声落在地上,俏玉京搂住他的脖子,哭泣道:“你总是这样欺负我,让我为难,却又不忍心一剑杀了你。”她哭得很厉害,双手搂得也很紧,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在对情郎抱怨撒娇。
也许她原本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只是她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
柳下一刀用心感受着她的热情和委屈,拍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道:“你若能一剑将我杀了,岂非少了许多麻烦事?”
俏玉京从柳下一刀怀里露出半个头,脸上泪痕兀自未干,冲他樱笑道:“我正想一剑杀了你。”随即“嘤咛”一声,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宽阔柔软的肩头。
柳下一刀抚摸着她一头乌黑的秀发,心疼道:“你不杀我,怎么向罗网交代?”
俏玉京心中又是一阵懊恼,挥起一对粉拳轻轻锤在他胸口上,嗔怪道:“你总是让我为难!”
两人肩并肩坐在精舍内,一时无话,心中都感到一阵温馨。
繁星满天,花影遍地,桃花映面,人影成双。
柳下一刀望向夜空,沉吟道:“清风抚鸣琴,明月照吾心。深涧幽泉响,煮酒待故人。”
俏玉京取笑道:“想不到你一个整天舞刀弄枪的人,居然也会吟诗作对。”
柳下一刀淡淡一笑,继续说道:“这两句诗是阮大哥教我的,可惜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满是遗憾和失落。
俏玉京听了柳下一刀一番话,也不禁感慨道:“想不到他竟是这般性情高洁之人!”
柳下一刀看着俏玉京,奇怪道:“你倒不像别人那样整日里忙来忙去,似乎一直都在独来独往。”
俏玉京抿笑道:“你别忘了,我可是罗网的元君,地位岂是他们这些人所能比的。”
柳下一刀双手抱拳,假装恭维道:“原来是元君大人,失敬失敬。”
俏玉京脸颊泛起红晕,娇声道:“讨厌死了。”她嘴上说着讨厌,却是一脸笑盈盈的模样。
柳下一刀道:“想不到堂堂罗网的元君大人竟是一个正值妙龄的美貌佳人。”
俏玉京讥笑道:“当初我也没想到堂堂江湖第一刀竟会是个轻浮浪子。”
柳下一刀道:“你这未免也将我说得太过了些。浪子之名倒是属实,不过这江湖第一刀的名号恐怕还有待商榷。”
俏玉京好奇道:“你已经打败了武林中那么多门派的高手,还不能算是江湖第一刀吗?”
柳下一刀道:“我打败这么多人,也不过是为了能与他一战而已。”
俏玉京问道:“谁?”
柳下一刀道:“独臂刀皇傲九洲。”
俏玉京道:“可是自从他二十年前败在扶摇子剑下便已归隐了,而且说不定已经死了。”
柳下一刀道:“这一点你说错了。”
俏玉京道:“他还活着?”
柳下一刀道:“我并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但是二十年前与扶摇子那一战他并没有败。”
俏玉京愕然道:“可是当年那一战有很多人见证过,他们都亲眼目睹最后是扶摇子胜了。”
柳下一刀道:“二人当年那一战我也在场,那时我只是个七八岁大的孩子,并不懂什么武功。当时的情形的确如你所说,很多人认为扶摇子胜了。自那一战过后,江湖上再无刀剑相衡之说。”
俏玉京开玩笑道:“今日你又败在我的剑下,再次见证了刀不如剑的事实。”
柳下一刀却没有理会她的玩笑,继续道:“很多人都长着眼睛,可惜天生就是个瞎子。”
俏玉京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柳下一刀道:“扶摇子人称‘剑圣’,所用的剑法是威重磅礴的圣王剑法,而傲九洲所使的独臂刀则是一把凌厉无俦的狂刀,我的刀法便是从当年他那一战领悟而出的。二人若尽全力,在一方倒下前绝不可能分出胜败。”
俏玉京道:“那傲九洲为何会认输归隐呢?我想他既然叫傲九洲,想必是个十分自负之人。让一个狂傲自负的人弃刀认输,并且隐退江湖,当真是一桩匪夷所思的怪事。”
柳下一刀道:“这件事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三年前我刀法初成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找他问个清楚。”
俏玉京道:“你找到他了?”
柳下一刀点点头,“他的住所并不难找,就在洛阳城中,离醉梦楼也不远。”
俏玉京道:“可我并没有听说过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柳下一刀道:“说起来你一定不信,我是在集市上买猪肉的时候见到他的。”
俏玉京奇道:“你俩在买猪肉的时候碰上的?那可当真凑巧!”
柳下一刀摇了摇头,解释道:“不是我俩买猪肉,是我去买他的猪肉。”
俏玉京道:“你是说他现在成了一个猪肉贩?”
柳下一刀点头道:“不错,这才是‘大隐隐于市’,谁也不会想到堂堂独臂刀皇傲九洲竟然会是闹市中的一个猪肉贩。要不是瞧见他的切猪肉时无意间露出的绝世刀法,还有半截空空如也的袖子,我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
俏玉京问道:“他的猪肉摊设在哪里?”
柳下一刀道:“就在东市的十字街口。”
俏玉京吃了一惊,道:“以前我在醉梦楼的时候,李妈便经常去东市卖肉买菜,常常夸赞一位肉贩切肉本事了得。我还吃过他亲手切的猪肉呢!”
柳下一刀笑道:“可惜了前辈一身惊世武功,都用在了切肉上。我揭穿了他的身份,想要同他比试一场,没想到他却拒绝了我。他见我纠缠不休,便提出只要我能打败江湖七十二名门的高手,便答应和我比武。”他讲到这里神采飞扬起来,对尚未到来的这一战充满了期待。
俏玉京盯着柳下一刀的眼睛,微笑道:“你很渴望着一战的到来。”
柳下一刀道:“这一战也许会解开我心中很多的迷惑。”
俏玉京单手支颐,好奇道:“那你是怎么结识阮堂主的?”
柳下一刀道:“五年前,我在甘凉道上遭到小人暗算,险些死在那里,是阮大哥出手救了我。”
俏玉京问道:“你为什么会去甘凉道呢?”
柳下一刀道:“甘凉道上的玉门宗宗主蔺中和想让任千秋为他打造一把宝刀,却一直求而不得,便打起我这把飞雪的主意。我当时挑战了江湖上很多门派,算得上是名声大噪,要完成打败七十二名门的目标,玉门宗便是最后一站。他假意邀请我前去做客,在家中大摆宴席,那天晚上我喝得醉了,瞧着天上的月亮说今晚的月儿真圆真亮,蔺掌门便趁机说只有沙漠里的月亮才是最圆最亮的。我一时兴起,便要他带我去沙漠瞧瞧。他便趁机跟我打赌,说道我若胜了他,便带我去沙漠里看月亮;我要是输了,便将飞雪留下。”
俏玉京脸颊微微倾斜,笑嘻嘻道:“想不到柳下一刀竟会上这样一个大当!”瞥了柳下一刀腰间的飞雪,“那你定是赢了。”
柳下一刀笑道:“我的确是赢了,当天晚上就见到了沙漠里的月亮。那蔺中和没有骗我,沙漠里的月亮果然更圆更亮。”
俏玉京吃惊道:“他们把你扔进沙漠里了?”
柳下一刀竖起拇指,笑道:“俏玉京不愧是俏玉京,真是聪明的紧。”他继续说道:“我在茫茫大漠中迷失了路径,几天几夜滴酒未进,可是要把我给渴死了!”
俏玉京取笑道:“你都性命不保了,想到的反而是喝酒,真是无可救药。”
柳下一刀摊开双手,无奈道:“你知道我这人命可以不要,酒是不能少喝的。”说着又举起酒葫芦,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酒。
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俏玉京遮住口鼻,说道:“你这酒有什么好喝的。”
柳下一刀道:“这可是绍兴有名的古越黄酒,醇厚甘美,你自是不懂得。”
谁知俏玉京将脸一扳,十分不屑道:“我不懂?你可知道我这座庄园是干什么的?”
柳下一刀问道:“干什么的?”
俏玉京得意道:“这是一座酒庄,你脚下五丈深的地方便是一座酒窖,里面窖藏的美酒应有尽有。每年来我这里购酒的商贩络绎不绝,不但内销中土各地,还出口到西域、波斯这些地方。”
柳下一刀喜出望外,激动道:“带我去参观一下。”眼神中满是祈求之色。
俏玉京冷冷的道:“你先将你与阮堂主如何结识的事情讲完。”
柳下一刀老实道:“好吧,不过我方才讲到哪里了?”
俏玉京双手环抱,冷起面孔道:“你在沙漠里迷了路,差点渴死掉。怎么一提到酒,你连魂儿都没有了?”
柳下一刀尴尬一笑,继续讲道:“那时我困在沙漠中数日,口舌干枯,神智也已经模糊。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忽地一黑,便什么也不记得了。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耳边传来驼铃的响声,又似乎听见有人大声呼喊。等我醒来时发现躺在驼背上,慢悠悠地向着落日方向走去。旁边一人见我醒了,立刻给我扔过来半个好沉的瓜果。我手上无力,勉强才将那大瓜接住,放在手里瞧看,那瓜表面纹理粗糙,确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俏玉京笑道:“那阮堂主给你的定是哈密瓜了。”
柳下一刀惊奇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俏玉京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每年来我这里买酒的西域商人总会带一些特产过来,其中就有哈密瓜。现在我这地窖里面就冰镇着几个。等你讲完了,我就带你下去,一边品酒一边吃瓜。”
柳下一刀拍手赞成道:“妙极,妙极!”他接着道:“阮大哥见我不识得那瓜果,笑道‘小兄弟,这哈密瓜很甜的,在这沙漠里不但解渴还能充饥’。我咬了一口,果然甜美异常。这时阮大哥望着沙漠中的落日吟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的这首《使至塞上》果然是传世佳作’。他问我姓名籍贯,我因为刚上了一当,心生警惕,所以编了一个假名字刘大白。他听了我这个名字拍手称好,说等我身体恢复了,定要同我饮上一大白。”
“他行事光风霁月,对我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不设丝毫防备之心。我听他说话,心情舒适畅快,想不到世上竟会有如此洒脱不羁之人。阮大哥操着一口江南口音,我问是何缘故,才知道他是江南绍兴人士,此番前来大漠是为了救一个人。我说你千里迢迢而来,要救的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他却连连摇头,说要救的那个人他并不认识,只是不忍心眼睁睁见一个江湖晚辈被人所害。我心中好奇,便提议一路同行,阮大哥也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后来呢?”俏玉京听得入迷,催促道。
“后来,后来......”柳下一刀将酒葫芦倒过来,整葫芦酒已被他喝得涓滴不剩,“讲我和阮大哥故事没有酒怎么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