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坡斋内,一名文士手里提着一把折扇,略带惊讶地打量着贾兰。
此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身着青色圆领袍,有别于生员的襕衫足可见此人有着举人的身份,是以民间称中举叫“青袍易蓝”。
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此人生的相貌端雅,真真是一位古典美男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卓尔的自信,手里把玩着一把没有张开的纸扇,背抄手默默站着,聚精会神地看着贾兰。
感受到对方的视线,贾兰目光投来,两人短暂地眼神交汇,随后相视而笑,各自都有些吃惊。
贾兰暗想:“这是祖父新请来的清客?还是举人?真是稀奇!”
仔细端倪,此人一身气场很是不俗,感觉上甚至与身边的贾政仿佛,但贾兰两人气场并非同一类。贾政虽然为官多年,可身上并没有李玄着、盛宏等人身上的“官气”,更多的是一种勋贵人家自带的贵气。
而眼前这位中年举人身上的气场既非“官气”和“贵气”,也不同孔家门主孔际瑞和盛家长柏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文气”,而是一种全新的,贾兰从未遇到过的气场。
饶有兴致的贾兰不自觉地观察着对方气场。
见闻的增长往往就在这种不经意间的发现当中,贾兰一下就沉浸在了这种感觉之中。
中年举人此时同样心惊。
他接受贾政延揽,除了别的原因,更多在于对贾兰的几分好奇,想一睹这位新科会元是否徒有其名,如今见了面,自问阅人无数的他顿时就被贾兰身上那股独特的气质给吸引住。
等贾兰从那种莫名的感觉抽离出来,感觉自己有些失礼的他打算随口找个话题,于是便向贾政问了下卜固修、单聘仁和胡斯来三位清客相公的近况。
未料话音刚落,贾兰便感到气氛有了些变化,除了中年举人,无论贾政还是余下的几位清客脸上露出了些许尴尬。
短暂沉默后,贾政轻咳一声,带着几分赧然的脸色对贾兰道:“三位相公因家中有事,已经先行与我告辞了。”
“哦……”贾兰心念微动,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追问,朝那位素未谋面的中年举人拱了拱手:“不才荣国府贾兰,敢问先生名讳?”
贾政仿佛就等着贾兰开口,一下子接过话头,热情地介绍:“这位是从南省会稽来的方东升先生,字敬斋,淳治元年的举人,是你的前辈。”
会稽师爷!
听了贾政的介绍,贾兰脑海里腾的一下冒出这么一个名词。
会稽一带文风鼎盛,换句话说就是读书人多,因此科举竞争相当激烈,导致折叠效应,使得一大批在别处属于顶尖的人才在会稽本地只能归入中游,出人头地的不易,加上当地人不恋乡土,于是其中不少人就当起了师爷。
到了前明末年,顾炎武在着作中写道:“今户部十三司,胥算皆会稽人。”
他们无官无职却能参与政事,渐渐地成为一种现象级的文化。
【眼前这位,莫非便是贾政请来的师爷?】
“哎!东翁这话却是折杀我了。”方敬斋笑着站起双手抱拳:“贤孙小小年纪便着书立说,诗会上也是才名无双,杏榜名列首名。在科举路上学无前后达者为师,我又有何颜面在会元郎眼前班门弄斧自称前辈?”
他说话时语速不疾不徐,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清高与倨傲,反而自有一种格致,让人心生好感。
贾政笑容不减,不住地赞道:“先生通古达变,有大才,又岂可妄自菲薄?”
一旁的清客相公们也纷纷点头附和起来:“方兄有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
“是极是极!”
“方兄不必过于自谦!”
贾政道:“兰儿,你不知道,在此前清丈田亩一事上,方先生几次替尔祖父出谋划策,才让我得以几次渡过难关!”话语之间贾政尚且带着一丝后怕,以及对方敬斋的钦佩,后者闻言再度拱手谦虚,不住地道:“东翁过誉了!”
话虽是奉承的话,可从贾政口中说出,让方敬斋嘴角不禁上扬,笑影更深。
来了!贾兰微一凝神,终于谈到清丈的事情,佯装好奇地问:“坊间对座师大人这次在顺天各地的清丈田亩各有各的传言,有人甚至诳言此事恐有动摇国家根本之忧,不知祖父可否替孙儿解惑?”
贾政“嗯”了一声,捋了捋下颌胡须,孙子的好奇并没有引起他的反感或者不安,反倒让他觉得有些安慰。
正当他准备开口时,忽然心念一动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方敬斋,便改口道:“此事兰儿你不妨询问方先生。”
见贾兰目光转向自己,方敬斋微微一笑,手腕旋动摇了摇手中不曾打开的折扇:“敢问会元郎一句,这田亩该不该清丈?”
见方敬斋仿如教师般对自己提问,贾兰脱口回道:“自然是该清丈的,但如何去清丈,清丈谁的,这里面恐怕自有一番计较。”
“哦?”
贾兰的回答有些出乎众人所料,方敬斋对贾兰更是刮目相看,而一众清客之中也有一人目光闪烁着光芒,微微颔首,露出满意的笑容。
同样出乎意料的贾政先是愣了愣,继而迫不及待地道:“兰儿快说。”
贾兰道:“孟子曰:‘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
“莫非会元郎是想托古改制,重新恢复井田制?”方敬斋冷不防地问道,贾政闻言眼神也是一变。
“自然不是……”贾兰摆了摆手:“井田已废千余年,决无可复之理。”
方敬斋却道:“高皇帝时,以中原田多芜,命省臣讨论,计民授田,又设司农司掌开垦中原事,分派官员下乡验其丁力,计亩给之,毋许兼并;又招募流民垦殖地方各近城地,人给十五亩,蔬地二亩,免租三年;又起用宋时里社旧制,或以社分里甲,或迁民分屯之地以分里甲。
此等种种,岂非周公之制?”
听到这里,贾兰便知道方敬斋是在反话正说,便摇摇头道:“先生谬矣,国初时人寡地少,尚能为之,然开国百年承平日久,生齿日繁之后,亦终归于未宜。且自太宗朝后,本朝已经很少大规模授田,是因田不在官而在于民,长年累月,兼并成风,如是田地不均,富者日常,贫者日削,田赋不足,此方为动摇国本之患。”
稍一停顿,贾兰加重了语气:“清丈之事,势在必行,然而豪民滑吏因缘为奸,机巧多端,乡间情伪万状,人情交织,亦不可不察,务必三思而后行。”
“好!”
方敬斋手中折扇唰的一声打开,朝一旁惊讶得合不拢嘴的贾政笑道:“东翁有此贤孙,足可快慰平生矣!”
而后他又问贾兰:“不知会元郎可有应对?”
贾兰哈哈地笑着道:“先生却是难为贾兰了,我不过读了些书,知道夫子言‘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至于真正实务,还得仰赖祖父以及诸位先生。”说罢,他朝众人拱了拱手。
詹光等人连忙欠身回礼。
“难得兰儿你有如此思虑。”贾政赞赏道:“我也是到任之后,经过巡抚大人以及方先生的点拨,才想通此关节。”
随后,他简要地跟贾兰说了下清丈的事情。
确实如贾兰所言,这清丈田亩势在必行,可清丈的方向如何选择,却是大有讲究。
盛宏每到一地,先是查看地籍与户籍,将黄册与鱼鳞图册汇总比对。
但想都不用想,这两本纯粹只是烂账。
以古代官僚的治理水平根本就难以驾驭如此庞大、复杂的档案体系,所以制度虽然是好制度,可一下到地方就变得面目全非,前明二百多年中,应用得最多的还是三次修订的《明会典》。
所以盛宏也只是粗略一看,取其大概,关键还是实地丈量。
可这样做是等于直接触动地方豪强利益,极容易引起地方的反弹,这些人多立异议,制造舆论污蔑清丈田地乃是“百端骚害”,千方百计地阻挠清丈的工作。
可惜,他们这次撞上的是跃跃欲试的淳治帝。
盛宏雷霆手段处理了几家隐没田地数额特别巨大的典型,震慑住一部分的人,同时加紧开展土地清丈。
听完第一手的信息,贾兰默默点头:“座师大人行事,当真是刚柔并济。”
实际上他已经听出了,在这次清丈之中,普遍受到冲击的反而是中小地主,他们的关系往往止步于县一级,面对钦差根本无法反抗,而对大多数豪强,盛宏不说网开一面,至少也是区别对待。
老于世故的座师大人为何愿意接下这么一个得罪人的差事,只能说圣上有圣上的考虑,座师大人也有自己的算盘。
方敬斋嘴角微微翘起,自然是听出了贾兰的弦外之意。
……
从贾政处告退,才刚穿过二仪门,正打算往贾母小院去的贾兰便在穿堂拐角处被人喊了下来。
回头看清此人,贾兰点了点:“程先生!”
对方笑着作了个揖。
来者正是贾政身边的清客相公程日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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