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修晏正与陈柏交谈。
一个厚重男声在他身后响起,话音充满讥讽。
陈柏站在他对面,看得清来人模样,急忙训斥道:“阿修,不要在大人面前胡说八道。”
呵斥来人之后,他又换上一副谄媚笑脸,跟青年说解:“大人,这孩子也是没了亲属的,今日天气好,喝了几口浊酒,酒劲上来说胡话,您……”
“老人家,你不必解释。”
江修晏抬手打断老者,扭头转身,饶有兴致地看向身后说话者。
一条如药店飞龙般瘦削的身影,一件邋遢的破麻衫,一头鸟窝似的头发,一脸枯黄菜色,统统奔进他的眼帘。
来人是个青年,听声音岁数应当与他相差无几,只是久经贫苦,加上多年营养不良,面貌显得格外沧桑与衰老。
面对江修晏打量自己的目光。
被老人称为“阿修”的青年毫不避讳地直视回去。
眼底只有决绝的死意,就连最基础的喜怒哀乐都不复存在。
“我从来都不喝酒,也不会说胡话。”阿修许是很久没吃饱,身体异常虚弱,说句话一阵喘气,仿佛下一秒就会咽气猝死。
“你们守夜人不是要抓人上供?咳,今天抓我就好了,不要碰小尛,也别碰里正。”阿修的话断断续续。
好不容易说完,他立马弯腰扶着膝盖,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喘息起来。
江修晏收起笑容,解下背上的布袋,取出一把带鞘的刀。
“你不怕死?”他提着刀,拔出一截泛红的刀刃。
峥……
锐鸣遽响。
半截刀身映射黄昏夕光,染红了对面阿修的脸。
阿修吞了口唾沫,眼睛瞪大。
但他仍硬气道:“谁不怕死,我很怕死!”
“我一家颠沛流离逃到这里,本以为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结果爹却死在妖魔爪牙下,娘为了寻爹,摔进山涧里尸骨无存……我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今日死跟明日死,又有什么区别?”
“总之,我跟你走,你别动小尛,她还小,也别动里正,长安乡没了他不行……我二十了,应该足够它们塞牙缝。”
说到后面,阿修话音里逐渐带上几分乞求。
江修晏收刀入鞘,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小尛是你亲妹妹?”
阿修摇摇头:“大人何必管这么多,小尛的肉是不够吃的,带走我就好了。”
看他那副模样,似乎无论江修晏问什么,他都只会回答一句话。
带走他就好了,别带其他人。
江修晏想了想,又问道:“即便我今天带走你,让妖魔打了牙祭,但下次,下下次呢?小尛和里正始终会被带走,不如现在一起死,或许黄泉路上还有伴……”
“不行!绝对不行!”
阿修如同一只炸毛的豹子,朝青年暴喝:“下次,下下次我管不着……我没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爹死在面前,看着娘为了寻爹死得尸体都找不到,我是个废物。”
“但是,今天你把我带走,他们还能多活几天,甚至一个月!”
江修晏叹了口气,仰天看向天际。
天边残阳只留下一线余晖,如燃烧的篝火柴薪烧尽,剩一缕微弱火苗,舔舐着地平线尽头的云絮。
阿修的话音并未停歇:
“我是个废话,迟早要死,不如现在代他们先死几天……对于我们这些贱民,朝生夕死,能活多几天,也是一种幸运。”
“大人,请您成全我吧……”
江修晏背后,陈柏僵立原地,早已目瞪口呆。
“不,不行的,大人,您要是想带贡品,不妨带走小老儿,小老儿一把年纪了,没多少时间可活。阿修,小尛,孩子们都还小,他们,他们不应该夭折在妖魔嘴里,大人,求您带我走吧……”
“陈叔你一把老骨头,哪只妖魔爱吃?别在这瞎搅和,咳咳,大,大人,带我走,莫要听,听他的。”阿修喘着气继续哀求。
“你个浑脑袋,你阿爹阿娘白养你这么大,这么不惜命?你这么干,不怕你爹娘九泉之下闭不上眼?别害我下了地府,给你家祖宗撕成碎片!”
陈柏红着眼圈痛骂,企图骂醒他。
江修晏站在两人中间,并未答应任何一方的祈求。
他只是叹了一息又一息。
慨喟世间无常,众生凄苦。
“上层人出卖同族换取安宁,下层人无力抗衡命运,真是一个死循环啊……”
青年从天际线上收回目光。
“阿修,现在附近有妖魔在等待供奉?”
果然,说那么多大义凛然的话,最终还是要给妖魔上供。
阿修曾读过几天私塾。
知道什么叫做“衣冠禽兽”“惺惺作态”。
他心里唾了江修晏几口,脸上又显出最初的决绝死意:“长安乡后山,一直有群狼妖,自称是东山的巡山官,驻扎在山口时刻等待供奉。”
“以前悬车县带人走,也是交给它们,让它们带回东山。”
“既然如此,带路吧。”
江修晏把多余的衣装扔在地上,只留一身绣月袍,一把飞鱼刀,一只布袋。
他将妖刀重新挂回腰间。
走到阿修身边,向瘦削的青年敞手,示意他在前面带路。
背后。
陈柏伸出手,微张的五指刚探出去,眼角忽而瞥见一个小布丁,她躲在巷口墙角,含着手指偷看他们。
想了想,他收回手,低下头不再言语。
阿修不舍地看了老人一眼,转身沿着田垄,走向菜地边的一条小路。
江修晏拄刀,回望身后。
他的目光扫过再次老泪纵横的陈柏,扫过躲在墙角阴影里的女孩,扫过远处一张张麻木而怯懦的脸,扫过破落的土路,如血的残阳,被凄风吹乱的黄叶,枯萎的枝,以及屋檐上打理翅膀的寒鸦。
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夕阳西下……
多么美好的一副日暮乡景。
可惜前面一道毅然赴死的身影,给这一切染上了绝望与悲哀,绘出了世道翻覆,道尽了人命如草芥,百姓的凄苦。
哒,哒,哒……
收回目光。
江修晏紧随阿修而去,步伐沉重。
陈柏不敢看他们的背影。
即便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每次看见,视野都会模糊。
人间太惨了啊……
他们没死在兵乱,疾病与饥荒,好不容易逃到一个安定地儿。
没想到他们的命依旧不属于他们自己。
本来是同族啊……
为何他们就必须拿命给县城里的大人们换取安宁?
守夜署啊……
抚乱镇祸,斩妖除魔,守人间长夜。
原来这一切凭借的不是守夜人手里的刀,而是他们的血肉。
……
江修晏跟着阿修走上田间小路,心中思绪万千。
拿人命换取安宁。
在他看来,这举措无异于前世七国割地贿秦。
然而七国割让的还是国土,没有殃及百姓。
现在包乐所为,却直接触怒了江修晏,逾越了他的底线。
这个世界的人命,当真如此不值钱?
他不明白。
他现在只希望江华不清楚此事,而非与包乐等人狼狈为奸。
江修晏也希望天下海清河晏。
但安定需用手里的刀剑拼搏出来,而不是出卖同族,换取自己苟活。
一句无话。
阿修将他带到所谓的后山山口,抬手指向一间木屋,道:“那群狼妖就藏在里头,你要献媚便赶快,别等它们饥饿起来,连你一起吞吃,到时候……”
青年话说到半截。
一颗黑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掉在他跟前,将他话语截断。
阿修诧异地低头打量。
忽然觉得脸上一阵粘稠。
同时鼻腔里涌进浓郁的腥臭。
这种味道他并不陌生,以前爹娘还在时,过节期间他经常能闻到——是血腥味,畜生的血。
他也见过刚死的人。
人血闻起来有铁的味道,带着隐约的腥甜。
畜生血则不一样。
畜生体味重,它们的血很腥臭,特别招惹蝇虫,让人反胃。
后山遮住了天边的残霞。
因此阿修辨认了好一会,才认出跟前的是颗狗头。
他抬手往脸上一抹,手心温润潮湿。
果然是畜生血液。
不过,哪里来的狗头?
难道狼妖也喜欢吃狗肉,扔出吃剩的狗头嘲讽他们?
带着满腔疑惑。
阿修抬起头,眯着眼睛往前看。
“这……”
眼帘里即刻跃进一把带血的长刀,刀身纤细,霜脊上血影斑驳。
那把刀由一抹绣月袍拿着。
锋刃切开空气。
转瞬之间也劈断了一条身影的脖颈。
于是又一颗狗头从天而降。
滚落到阿修脚尖前,与最初的狗头作伴。
不,不是狗头。
阿修吞了口唾沫,鼓起勇气攥起一只头颅,凑到眼前细看。
头颅上是张犬牙齿互的丑脸,仍残留着死前的跋扈,眼珠子微斜,仿佛在蔑视某人。
青年认识这张脸。
当时他跟踪悬车县那位包大人时,便是这张脸领走了小尛的娘。
彼时脸的主人十分嚣张。
不仅对小尛指手画脚,口沫子还几乎喷到包大人嘴里,神情恣意。
但包大人只是讨好地笑。
甚至不敢把它推开,他腰间的刀似乎是摆设,全无威慑。
可就是这么一张脸。
如今被他用手揪着耳朵,脖颈断口尤“滋滋”往下喷溅血液,腥臭四散。
阿修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直到又一颗头颅掉下来。
紧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
足足七只狼头在他脚前整齐排列。
血腥味几乎填满了这一方天地。
“阿修,木屋里只有七头狼妖,我全杀了,还有吗?”
江修晏甩去妖刀上的血,在狼妖尸体上擦拭干净刀刃,收刀走回阿修身边。
他发现瘦削青年愣在原地,表情僵硬,两眼发怔。
“被吓傻了吗?早知道不砍头了,果然太过血腥。”
江修晏无奈地拍了拍阿修肩膀。
他其实是故意的,原想给阿修及其他村民出口恶气,没想到竟把阿修给吓蒙了。
被他一拍。
阿修浑身一颤,灵魂重归现实。
他看了看江修晏带笑的脸,又看回手里血淋淋的头颅,咋舌道:“大,大人,你,你把它们都,都杀了?”
江修晏肃容点头:“一共七只狼妖对吧,我都杀了。”
“不错,不错,是七只,七只狼妖!我见过的!”
阿修忽然狂喜起来。
他揪着狼头的手使劲往外掰扯,仿佛想把狼耳生生撕下来,放进嘴里咀嚼。
他太恨了。
如今仇人死在他眼前,他却突然有些无所适从,不敢置信。
“既然狼妖已死,快些回去吧,别让陈里正担心了。”
“哦,对了,记得叫些人过来搬走尸体,我另有用处!”
江修晏说着,寻了一块石头坐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
这是他路上顺手买的桂花酿,度数不高,却别有一番滋味。
“啪”一声打开葫芦盖儿。
悠悠酒香喷薄而出,驱散些许血腥。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
就着脚下的狼尸妖血,大口大口吞咽酒液。
“夕阳西下,借酒销尽人间愁……”
读不完的词,似乎有了结尾。